仇天瑞等在日落之后才到麦香村家门外,伸手拍门道:“婆娘!快开门。”
一会,大门呀地一声打开,一个身着粗布衣的妇女探头出来。
这妇人虽嫁给强盗,但脸上不施脂粉,甚是正气,虽貌只中姿,但却有一股娴淑的神态,另有吸引人之处。
妇人自嫁与仇天瑞已四五年,从未见过他带人回家,是以不由一怔,仇天瑞淡淡地道:“俺在路上遇到两位熟朋友,顺便请他们来咱家过一夜。”
妇人行礼道:“两位叔叔请进。”
孟大雄道:“大嫂,咱们都是粗人,不必客气。”
进了屋,仇天瑞把大门关上,招呼他们到厅上。仇天瑞拉着他老婆进房,孟天雄与郑双喜,乘机打量这间砖屋。
砖屋不太大,但只住两个人便嫌大了一些,厅上收拾得整整齐齐,看得出主妇是个爱洁的人,外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天井,养着两笼鸡,咕咕地叫个不停,围墙颇高,门板也十分坚实,看来新建不太久。
郑双喜羡慕地道:“老大真本事,弄了这个大屋享福,有机会俺也学他建一栋才好。”
孟大雄“嗤”的一声笑了起来,道:“头上瓦片不过是为了栖身挡风雨罢了,求这个有甚么出息?”
郑双喜不悦地问道:“那么孟大哥认为甚么才是出息?”
“俺若是有钱,便搬到上海或是天津去。”
郑双嘉目光一亮,道:“听说那里是销金窝,俺不敢奢望。”
“人穷志短,也怪不得你,假如有钱,你的看法就不一样了,谁不喜欢坐汽车住洋房的?”
郑双喜正想说话,仇天瑞的老婆已自房中出来,道:“两位叔叔且坐一下,我去买点酒菜。”
仇天瑞也走了出来,到鸡笼里,抓了一只大公鸡来,拿了菜刀饭碗,就在天井里宰杀起来。
那公鸡咕咕乱叫,吓得群鸡哀鸣不已。
郑双喜道:“想不到老大干这种事还颇在行。”
仇天瑞干笑一声:“俺回家有时帮婆娘做菜,多少学了一点,俺女人没甚么好处,幸好还能做几道好菜。”
孟大雄道:“俺做梦也想不到。”
仇天瑞道:“你们在她面前说话可得小心一点,俺告诉她,俺是在城内干短工的。”
郑双喜说道:“想不到老大也会怕老婆!”
“俺连阎王老子也不怕,怎会怕老婆?”仇天瑞提着鸡走进灶房烧火,探头道:“这种事若让女人知道,你们说会怎样呢?”
孟大雄与郑双喜不约而同地道:“一定会啰啰唆唆,哭哭啼啼。”说了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仇天瑞道:“今夜你俩便歇在俺这里,晚上咱们再慢慢详谈。”
郑双喜问道:“老大,你这房子是买的?”
仇天瑞说道:“是雇人建的,五年前干了一票大的,便建了这屋子,好娶老婆嘛!”
孟大雄问:“你老婆的外家在本村?”
“不是,她外家没人,俺是由一个人贩子那里买她回来的,他奶奶的,花了十多块大洋,连蛋也没替俺下一个来。”
郑双喜笑道:“你整天在外面跑,种子都撒在野鸡身上,她若生蛋,你还吃不下饭哩!”
仇天瑞道:“这一点,俺倒信得过她,俺撒在野鸡身上的种子还不如老孟的多呢!”
孟大雄尴尬地笑了起来:“咱若两三天没有女人,便不行。”
仇天瑞正色道:“俺不是叫你做和尚,但为了咱们的黄金计划,由今日开始,你便得节制,多花些时间练武,练练气力,等计划成功了,到上海你怕找不到肉白的女人?”
不久,仇天瑞的老婆回来了,于是两夫妇便在灶堂内忙碌起来。
忙了一个多钟头弄了七八个菜,当然有鸡有鱼又有肉。
郑双喜道:“老大,咱们是老朋友,何必这样隆重,白教大嫂忙碌。”
仇天瑞道:“谁说隆重?天晚办不齐,要不然应该宰一头猪。”
孟大雄见他老婆在搬香案,不由问道:“老大,你打甚么主意?”
“咱们既然志同道合,俺提议效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你俩同不同意?”
郑双喜看了孟大雄一眼,道:“小弟头一个赞成。”
孟大雄也道:“俺更加没意见。”
仇天瑞老婆把酒菜搬上香案,仇天瑞净了手,亲自捧出关帝像,点上香烛,三人便在神像前,发下重誓,无非是祸福与共,绝不出卖兄弟之语。论年纪,仇天瑞最大,郑双喜次之,孟大雄最小。
喝了血酒之后,三人便称兄道弟起来,仇天瑞的老婆颇为贤淑,默默在旁打点一切。
仇天瑞把酒菜搬到桌子上,三人据桌而坐,郑双喜道:“大嫂也请坐下来一起吃。”
那婆娘道:“叔叔不用客气,我等下再吃未迟。”
仇天瑞道:“都是自家兄弟,你就坐下吧,以后便是一家人了。”
妇人这才坐下,问道:“不知两位叔叔做甚么生意?”
孟大雄道:“小弟在城内酱园内做伙计。”
郑双喜道:“俺是跑单帮的,来往城乡,卖些山货竹器。”
“那就比咱们当家的出息多了。”
“哪里?哪里?”两人连忙谦虚一番。
仇天瑞道:“今日甚么日子?你说这些话干甚么?”
那妇人不喝酒,只吃了些饭菜便回灶房了,三人畅怀大吃,仇天瑞轻声道:“酒少喝一点,今晚还有话要说。”
不久都已吃饱,仇天瑞吩咐浑家把杯盘收拾去,便说道:“两位贤弟,且跟俺来。”
他带郑双喜和孟大雄到柴房内,孟大雄道:“这里连椅子也没一张……”
仇天瑞笑了起来:“让你们见识见识。”说着搬开一堆干柴,再搬开地上的六块大红砖,只见下面有一个木门,他拉开一个小铁闩,那木门便开了,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来。
郑双喜与孟大雄都十分惊诧。
仇天瑞道:“老二,把你的手电筒打亮。”
郑双喜依言将手电筒打亮,只见下面有一道竹梯,通到地窖,而地窖比上面的柴房还要大,他惊喜地问:“老大,你怎会弄一个这样的地方居住?”
仇天瑞吃吃笑道:“这是有备无患呀,都下去说话吧!”他叫郑双喜先下去,自己走在最后面。
孟大雄心中暗自想道:“仇大哥表面上看来粗鲁,原来精细得很,难怪未曾失过风。”
那仇天瑞把木门关上,里面也有一个小闩,闩上之后,上面便不能打开了。
孟大雄道:“老大,假如有人把上面的铁闩上紧,咱岂不是要被活活困死?”
仇天瑞说道:“上面只有我那婆娘,谁会来陷害咱们?不过这的确是个问题,唔,相信你们都已心急了吧,还是先说正事。”
地窖内有张小桌子,还有两张床铺,桌上有灯,仇天瑞将灯点亮,郑双喜立即发现墙上挂着一张地形图。
仇天瑞指着地形图,道:“这便是咱们要去掘地的地点。”
郑双喜穿堂入室多了,一望便知这是一家大院的地形图,于是问道:“老大,这是哪个老财的家?”
“城内阎神医的家。”
孟大雄道:“便是城内的人都称他为‘阎王敌’的那个大夫?”
“不错!就是他!”
郑双喜道:“咱们便是要向他下手?”他心头已冷了一半,“俺劝老大还是死了心吧!”
孟大雄忙问:“为甚么?”
“第一,阎大夫家大人多,要混进去极不容易;第二,他家虽大,但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他生意虽亦不坏,但可不如很多老财,咱们为甚么不找别人,而偏偏找个烫手的山芋?”
孟大雄也道:“老二说得有理,而且单咱们三个,只怕也不行。”
仇天瑞道:“这证明你俩的消息不灵,阎大夫家的现钞虽不多,但有一笔价值连城的金砖,所以俺才叫这桩买卖为黄金计划。”
郑双喜问道:“老大,他们家的黄金是怎样来的?”
仇天瑞道:“这是阎大夫的父亲早年干黑吃黑的买卖时私吞下来的,由于当时跟他一齐下手的人在事后都让他杀死,所以无人知道。”
孟大雄道:“那么你又怎会知道?”
“这话要说到去年了,去年俺进城,想找点买卖,忽然见一个汉子自阎家围墙上跳了下来,亡命而逃,那时候,阎家的保镖壮丁都追了出来,”他顿了一顿,道:“这是俺第一次开始觉得奇怪的,一个大夫,家内为甚么养了这许多吃闲饭的人?”
郑双喜问:“结果怎样?”
“俺正愁没‘生意’,见那人跑进一条小巷,俺知道那是条死胡同,便有心搭救他……”
孟大雄截口笑道:“老大不是为了搭救他吧?俺看你是要在他身上下手,因为这人从阎家出来,又有这许多人追他,九成是偷了甚么东西,你想来个半路拦劫,顺手牵羊。”
仇天瑞并不生气,哈哈一笑,坦言承认:“不错,自家兄弟俺也不瞒你们,正是如此。”
郑双喜暗道:“咱们都是吃同一口饭的,还会猜不出来吗?”当下问道:“后来怎样?”
“俺跳上一栋矮屋上,垂下一条绳子,叫他爬上来,他急如丧家之犬,想也不想便依言爬了上来,俺这才发现他身上有血迹,还不断淌着血,不敢稍停,便叫他跟俺跑。”
仇天瑞说至此,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下去:“咱们攀过两栋屋子,然后跳到另一条小巷,城内的街巷,俺有哪里不熟悉的?便带他到东大巷那条大暗渠下面去躲避。”
孟大雄道:“他没问你为甚么要救他吗?”
“他问……”仇天瑞兴奋地道:“也不知是不是俺祖先有灵,那时候,俺也不知道为甚么会顺口答他,说俺是阎家仇人的儿子,那人大喜,说他也是阎家仇人的儿子,刚才就是潜进阎家要杀死阎王敌的,可惜泄了行藏,反被保镖一枪打伤。
“当时俺心头一凉,问他有没有偷到值钱的东西,哈!那小子反问俺是不是为黄金而来的,俺心头怦怦乱跳,告诉他俺的父亲是被阎王敌父亲打死,当时年纪还小,甚么都不清楚。
“他本来不肯说的,俺便假意要离开,最后他便向我提出交换的条件……”
郑双喜问道:“那是甚么条件?”
仇天瑞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暗渠极大,而且还有其他小渠通到这里,主渠内虽不能直立,但弓着腰行走,也不太辛苦。
仇天瑞与那人坐在一块大石上,污水在石旁流过,发出呜呜的声音,那人起初进来,只觉里面的臭气几乎令人把隔宿饭也呕了出来,但后来也逐渐习惯了,大概是久处鲍鱼之肆,而不觉其臭吧!
仇天瑞打亮着手电筒,光线在污水上晃来晃去,不时见到一些肥壮的老鼠出没,他意若悠闲,其实却紧张地在听着他说。
那人自称姓杨,单名一个留字,据说他是遗腹子。
杨留道:“俺把一切告诉你,你也得答应俺两个条件。”
“你且说来听听。”仇天瑞一片可有可无的神色。
“第一,你要想办法替俺买药治伤;第二,今后要与俺合作。”
“合作办甚么大事?”
“第一,杀死阎王敌;第二,偷取黄金。”杨留道:“阎王敌父亲杀死咱们的父亲,咱们杀死他,天公地道,而那些黄金砖,本来就是咱家有份的……也许你也有份,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仇天瑞毫不犹疑地道:“这还用你提?俺自然答应你,俺还怕自己一个人敌不过阎王敌哩!”
杨留笑道:“你若要黄金,就更加不能没俺了,你可知道,俺为了杀人夺金,隐名换姓,到阎家做了三年长工了。”
仇天瑞暗吃一惊,想不到这人这般深沉,当下忙道:“你的话等下再说,俺先去买药,先替你止了血,然后咱们再到别处去。”
仇天瑞去了不久,便买了止血药散和绷带来,替杨留里了伤,然后带他离开。他不敢带他回家,诈称无家,却带他到一座久失香火的破庙去。
不想杨留的伤口沾到污水,染了破伤风菌,延医已经太迟,仇天瑞表面粗豪,却是个仔细的人。
他知道若迫问杨留,杨留也不一定肯说实话,所以明知他已将死,仍背着他,换村换店去找大夫。
所有的大夫检查过后,都大摇其头,最后连杨留也自知必死,便叫仇天瑞背他到一个没人的地方。
仇天瑞大喜,便背他回小庙,杨留这时候已经离死不远,不断地喘着大气,道:“张兄弟,你把香灰倒在地上……拿根香脚给俺。”
仇天瑞骗他,说自己姓张,因此杨留唤他张兄弟。
仇天瑞担心他未把话说毕,便断气,因此不敢多问,立即把香炉内的香灰,倾在地上,又拿了几根香脚给杨留。
杨留接过香脚,颤着手,不断在香灰上划线,道:“兄弟,俺没时间跟你仔细地解说了,你快记住,黄金砖大概是放在这三间房子里。”
仇天瑞连忙蹲下身去,只听杨留喃喃地说道:“这是阎王敌的寝室,这是他儿子……”
孟大雄当下问道:“老大,你相信他的话?”
仇天瑞沉着脸说道:“我姓仇的,可不是那种耳朵软的人,你说他有骗我的道理吗?”
孟大雄不由语塞,郑双喜道:“老大,你莫忘记,他说黄金砖大概是在那三间屋子里……并不一定是。”
“杨留在阎家三年,估计差不到哪里去,他自己也说有九分把握。”
孟大雄问道:“他可有说出个道理来吗?”
“有!因为那三间房子不住人,但房边却驻扎着很多保镖,因此证明金砖极可能便藏在那里。”
郑双喜喃喃地说道:“阎王敌为甚么不搬到那里去住?这样别人不是就不会疑了吗?”
“俺也像你这样问过了,杨留说,大概阎王敌怕住在那里会招来杀身之祸,因为所谓做贼心虚,当年他父亲虽说做得干净利落,仍恐有漏网之鱼,将金砖的事泄露出去,那么假如他住在那里,本来不用死的,也变得非死不可了。”
孟大雄点点头,道:“杨留这个看法十分高明,但也许阎王敌更加高明,他故意布置了这个陷阱在那里等人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