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在丢掉那些石器。几乎所有的石臼、石磨、石磙、石碾,都将渐渐从我们的土地和家园消失,不管祖先曾经怎样依赖了它们,反正那些石器在不可挽回地退出我们的生活。村子的最后一个石匠,看见自己亲手锻打的石器,一件一件地闲置于墙角,埋没于草丛,总是呆呆伫立,然后摇头,默默地走去。临终,他哭着嘱托家人,要用两个石磙架起一个巨大的石磨构筑他的墓碑,要将他经常使用的铁钎与铁锤放进棺材作为他的陪葬。然而,在送埋他的路上,一些抬着他的青年竟开着玩笑,认为如此沉重的棺材,是由于他的铁钎与铁锤所致,他们刻薄地奚落石匠的行为。这事发生在十年之前,那时候,村子的周围树木森森,还并没有盖起高大而粗俗的楼房。
石器无非是山岩的一个碎片在经过磨制之后所形成的简单工具而已,它的棱角使之可挖可割,可砸可撞。最初一代石器诞生在人猿混杂时期。我们正在丢掉的那些石器,当然不是这般原始,但它们却是这些石器的进化和发展,是这些石器的子孙。你抚摸抚摸它们,便可触动人类漫长而伟大的历程,甚至能感觉我们祖先的手,感觉那手的粗壮和坚硬,灵活和巧妙。我正是怀着这种心情,在我所栖身的城市,思念着村子的那些石器,我想像着古老的月亮,在夜晚照耀着它们,它们一片寒凉。我的思念如歌如唱,一遍接着一遍。
祖母的石臼并不精美,它是一块很平常的石头,中间凹了下去,用一个木杵砸着,就可捣米。不过祖母捣的,通常是辣子和青盐,偶尔捣的是芝麻。在夏日的黄昏,祖母坐在合欢树下,不紧不慢地捣着,那拙朴的石臼,稳稳地蹲在地上,简直就是一块小小的山头,没有任何装饰。但我的母亲却不喜欢用它,她总是借邻居的铁臼或铜臼,那是很出活的。石臼是不知不觉淘汰的,没有人使用它,它自然便作废了。不过一个农民发现了它别的价值,他让这石臼做了一根墙柱的基础,从此,它就埋在一间房屋之中了。
村子在没有电磨之前,面粉是石磨加工的,它由两个圆的石盘重叠一起而组成。麦子反复从上面一个石盘的缝隙流泻下来,于是它就越变越小,以至细成面粉。村子共有三台石磨,它日夜转动,不然将难以满足乡民的需求。石磨使用得久了,一样会亏损的,它一天一天就薄了,直至不好使用而重新安装一套。在村子,有一条从南到北的街巷,铺的全是退下的石盘,晴天,灿烂的阳光照着它,它一片白亮,雨天,流响的溪水从石盘走过,仿佛在为之洗濯。
石磨不但可以加工面粉,而且可以加工豆子从而制作豆腐,这是一门手艺。村子最后一个制作豆腐的老人,是以非常痛苦的心情结束其生涯的。那时候,村子买了一台加工豆腐的机器,它的功率是显然的,但老人却不会使用,他得退出作坊,他憎恨那飞速转动的机器,竟偷偷卸掉了它的一个轮子。他希望这机器毁坏,这样他就可以继续大显身手。然而他终归交还了轮子,离开了石磨。他和石磨一起,退出了古老的作坊。
石磙的用途是轧麦轧谷,它为圆柱形状,人或牲口拉着滚动,就会使摊在场里的小麦或谷子脱落下来。石磙不能用青石打制,它得粗糙一些,光滑了是不行的。在我的印象之中,村子的场是广阔的,轧完小麦或谷子之后,所有的石磙都堆放一起,远远而望,雄伟壮观。这些石磙,在白天经过太阳的照晒,热烫热烫的,那些在涝池游泳的孩子,感到冷了,就一帮一伙地出水,赤身跑到场里,扑爬在石磙上温暖他们小小的肚子和紫青的脸,翻过之后温暖他们的脊背,以恢复体温,并重新跑进涝池。夏夜,屋子很是闷热,乡民就到场里睡觉,他们喜欢用两个石磙撑起门板,好让野风从下面流通。不料在一个夏天的早晨,一群青年将脱粒的机器拉进了场里,一阵欢呼之后,遂将石磙推了出去,他们嫌石磙绊手绊脚,妨碍机器的操作。
将包谷碾成糁子和将谷子碾成小米所使用的石器便是石碾,它由一个石盘与石磙构成,它们必须是青石打制,比较光滑,这样可避免糁子或小米沾附。石磙在石盘上面转动,就脱下了谷子的皮,并能将包谷轧碎。石磙围绕着轴柱转动,它不会滚落在地。秋天收了包谷和谷子,正宜喝新鲜的稀饭,那石碾就红火了,它的周围迟早都聚集着大人和小孩,他们用簸箕、盆子、口袋、笤帚,排着长长的队。我曾经常在黎明端着包谷去占石碾,满地是霜,石碾上面的霜尤其洁白。村子安装了碾包谷和碾谷子的机器之后,这一切便宣告结束了。只是机器碾的包谷糁子和小米,总是热的,似乎已熟了几成,它们熬成的稀饭竟不很香,于是乡民就要怀念那些石碾。我家的一台石碾,先前由我的祖父充公了,它废弃之后,父亲经过村子干部的同意,重新搬了回来。他将石磙蹾到门旁,将石盘在院子支撑起来当作桌子。不过一个老人告诉他,院子不能放置石盘,这是忌讳的。那沙哑的声音使父亲半信半疑,但他却敌不过迷信,终于将石盘抬了出去,让它靠到一边了。
走在寂静的高原,走进古老的村子,这些村子在云聚云散的天空下面沉默着,我随处可以看到丢掉的那些石器。这是最后一代石器了,最初的石器已经毁坏或埋没。淘汰这最后一代石器的,是新的劳动工具。作废的石器,在被随便地处置,在被轻易地忘却。村子的人,用以盖井,用以砌墙,用以铺地,甚至抡起铁锤,粗暴地将石器砸碎而为之服务。我多么希望能把那些石器收藏起来,不要有馆,不要有厅,就放在村子的一片空地,石臼、石磨、石磙、石碾,还有石槽、石砣、石砧、石礅,它们或大或小,或粗或细,或青或白,一律放在那里,风吹也不怕,雨淋也不怕,日晒也不怕,冰冻也不怕。这广大的一片石器,将构成一道震撼灵魂的风景。实际上它们不仅仅是美,这些石器对人类太珍贵太重要了,它们是自己艰难地走出蒙昧的标志。当人类对未来感到迷茫的时候,只要到这里瞻仰它们,就会从石器的纹理上面发现火,从火发现光,光照亮了道路,道路通向远方!
选自1993年8月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白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