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是很多的,但我所熟悉的却只有几种,它们生活于我的故乡,那是关中平原的一个村子,位于秦岭之北。现在我居住的城市,几乎没有鸟。我要指出的是,我不将那些装在笼子的可怜的飞禽划归其中。鸟类是自然之链的一个环节,它像风一样,像雨一样,像星像月一样,像山冈和森林一样,像草原和马群一样,共同构成了万物生存的广阔背景,然而笼子的飞禽是什么呢?是禁锢了思想的人而已。故乡的鸟全然不是这样,它们是任性的,纵情的,那里的长空,大地,那里的树木,房檐,那里的春光和秋色,形成了一个适宜鸟类的环境。在那里,鸟类的生活与人类的生活已经完全渗透,如果在某天它们蓦地从村子消失了,那么我想,故乡的农民一定会感到寂寞的。
乌鸦的庞大的队伍,像黑色的旋风一般,突然腾空又突然降落,整个村子都处在它的覆盖之下,然后,几乎所有的树木都为之占据,像硕大的黑色的花。这是乌鸦刚刚进入村子的情景,那时候,透明的春天刚刚从苍茫的宇宙蜕变而出,复苏的大地草色蒙蒙,乌鸦恰从南方来,将到北方去,我的故乡是它们的过渡地带,它们要在这儿生活一个阶段。没有人知道这个队伍庞大的程度,因为乌鸦栖息于很多村子。它们此起彼伏的叫声可能是一种呼应,是一种联系,不过这苦了农民,因为乌鸦确实是太吵太聒了。它们给树上筑巢,一般是两只乌鸦一个工程,你来我去,寻找着线绳、羽毛和枝条,这是它们筑巢的材料。村子的一些古木,高高地挺拔于天上,显得农民的房屋很小很低,乌鸦临下而视,一定是很得意的。实际上农民并不伤害它们,反之认为,众多的乌鸦来到村子是丰收的征兆。不过,乌鸦在故乡孵化了子女并使之能够展翅之后便会离开,这时候,夏日正在从远方走来,天开始热了。乌鸦一定是有首领和纪律的,它们离开这里,绝对是统一行动,似乎一夜之间就无影无踪了。此时此刻,辽阔的原野一片安静,虽然树上的窝仍在那儿架着,然而已经空空如也了。乌鸦返回故乡是在秋天,它们依然是出其不意地进入村子,不过只是作短暂的停留,休整一下,就匆匆而去。
喜鹊,其特点是嘴尖,尾长,在黑色羽毛的包围之中,突出了肩部和腹部的一些白色,叫声响亮。故乡的人很欢迎这种生灵,认为喜鹊是吉祥的,它的叫声是一种好兆。我所看到的喜鹊,总是结伴的一雌一雄,或立足于房脊,或跳跃于树枝,像笑一样发出叫声,而且随之全身颤动,尤其它的尾颠簸得厉害。喜鹊是罕见的,但它却可能出现于任何一个季节。飞落于我家的喜鹊并不经常,不过它引起的兴奋是十分强烈的,不仅仅是我辈孩子站在院子眺望,甚至大人也要跑出屋子观看。喜鹊究竟是否预示着美事,我不曾验证,然而我愿意相信它是吉祥的鸟,我违背不了习俗积淀下来的一种心理。
依附于人类生活的麻雀,由于普遍的缘故,已经没有任何惊奇之感。它吃的主要是谷粒,其次为昆虫。麻雀将窝建在墙缝,建在瓦下,建在椽间。它是鸟类之中翅膀短小的一种,没有大的力量,不敢将窝筑于野外。它的窝一般像双手一掬那么大小,是不能经风经雨的。不过麻雀有强大的繁殖能力,春夏之间,是它交配的黄金季节,一对麻雀,总要孵化五到六个后代,偶尔,一对麻雀会生育两窝。我曾经思考过动物某些问题,我认为,凡是质量低劣的动物,其生育能力都很强大,为了生存,它们以数量弥补自己的质量,不然就会绝灭。那些刚刚孵化出来的麻雀,肌皮光秃,眼睛合闭,全身呈现着透明的桃红,伸着头顾盼。它们能感觉自己的父母噙着食物回来了,遂紧张地蠕动着,张着嫩黄的小嘴,依次接受父母的喂养。那样子是充满情意的,可小时候的我,却对这种情意不知不觉,我辈狡童竟以残杀麻雀为乐。狡童搭着人梯,一掏就是一窝,任凭众多的麻雀包围着我辈焦急地愤怒地呐喊并哀鸣,然而狡童不予理睬,统统摔死。我辈甚至像鲁迅先生憎恶的玩弄老鼠的猫一样,让麻雀喝水、游泳、跳舞,如此这般折磨之后而消灭。狡童甚至拉着麻雀的两腿,一撕为二,然后观察它的心脏渐渐停息。不能杀生的观念像根一样扎在中国人的心中,但我辈却做了这样的事。残酷是人类的禀性,它与生俱来,只是理性掩饰了它,才不那么猖獗,然而它难以根除,它常常会改变形式而发作。人类是最智慧而最狠毒的动物,狠毒是它的左手,智慧是它的右手。不过麻雀是捕杀不完的,到了秋天,当谷物成熟的时候,你会发现它们简直是浩浩荡荡,几乎要吞噬遍布田野的庄稼。在麻雀起落之际,成千上万只褐色的翅膀便连接起来,竟遮挡了天上的太阳。
大雁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它们总是从故乡的天空掠过,从不落下。它们排着整齐的行列,携着轻盈的白云,或者南来,或者北去。它们偶尔在蔚蓝的天空发出叫声,引得地面的农民抬头仰望。大雁的叫声是悲哀的,孤独的,不过那是一种崇高的悲哀和孤独。大雁似乎总是在飞翔,总是在寻找适宜自己生存的环境,永远处于奔波之中。大雁是疲倦的,仰望着天空的大雁,它的行列和它得以飞翔的辽阔苍穹,总使我忧郁而沉默。
小燕是一种神化了的鸟,小巧玲珑,精力充沛,其翅膀尖长,尾巴分叉如剪刀,飞行迅速。它的上体是乌蓝的,下体为白色,呈一细带。小燕将巢筑于房子之中,这房子必须是高大的,宽敞的,不动烟火。其雌雄双方轮番噙泥建巢,出出进进,行色匆匆。没有谁嫌恶小燕,任何人都不伤害这种生灵,而且长辈总是告诉孩子,谁捕杀它,谁就遭殃。我不曾看见哪个人用石头或瓦块打过它。故乡的原野,在春末夏初,是一片正在成熟的小麦,微风细雨之中,小麦的起伏若万顷波涛,飞行于波涛之上的,是乌蓝的小燕,其张着翅膀,但翅膀却不拍打,仿佛是沿着一条神秘的线在划动,于是空中就有了自由流泻的黑色的点。在蒙蒙的细雨之中,小燕喜欢呆在电线上面休息,那些水汽使它们的羽毛更加光滑,更加剔透。
我曾经得到一个捕捉小燕的机会,这是我独处家里的一天,我完成了作业,发现一只小燕在房子乱窜。它是一只正在离巢的小燕,还不能自由地飞出窗子,飞到空中。我忽然忘记了不能捕杀小燕的教导,转身找来一根竹竿,并前后追赶它。我不敢将它打死,只想抓住它而养在笼子。娇嫩的小燕,在我的追赶之下,拼命飞逃,几次撞着了窗棂,不过它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跌落下来。房子的顶棚是用纸糊的,仓皇之中,它从破处钻了进去,这刺激了我,我一下挑开顶棚,使它暴露出来。这个房子一共三间,寂静的阳光从椽眼照射而入,这使我朦胧地感到一种恐惧的气氛弥漫其中,然而我已经忘乎所以,几近疯狂,只专注地捕捉,结果是,我当然抓住了这只小燕。我攥它在我的掌心,但它似乎却一点也不畏惧,我能感觉它全身都在鼓动。它喘着粗气,头来回摆动,明亮的眼睛东张西望,仿佛准备飞走。我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手中的小燕,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没有扎住它的翅膀,也没有将它关进笼子,我只那么静静地看着它,然后,默默地走出房子,将它放了。随着一声美妙的清音,它一蹿便融进天空了。我突然如释重负,尽管身后的房子已经让我搞得一塌糊涂。
我只见过一次啄木鸟,我无意之中发现了它,它正在我家的后院探食榆树裂缝的蛀虫。夏日的白雨之后,这里潮湿蓊郁,安谧阴森,我刚一打开后门,就听见树林有一种木棒相击的脆响,我惊异这儿怎么出现这种声音,因为后院是没有人的。我寻找着,遂看见了啄木鸟。它用脚趾和楔形尾巴将自己支架在榆树上,那榆树扭扭曲曲,疙疙瘩瘩,布满了蛀虫制造的空洞。此时此刻,啄木鸟专心致志地寻找着蛀虫,它细长而坚硬的嘴,将榆树叩得咚咚直响。我悄悄地站在那儿观看,不愿打扰它,过了一会儿,我才退了回去。
猫头鹰凄厉的叫声,出现于黄昏和深夜,给静默的乡村注入了浓烈的恐怖,而且故乡的人,根深柢固地认为,这是一种不祥之鸟。我不能描绘它的样子,但它却留给我很深刻的印象。它那古怪的嗓音,没有一次不使我小小的心儿收束起来,如果我是睡着听到它的叫声,那么我是要将头装进被子的,我害怕厄运落在我的家人或我身上,我对此提心吊胆。好在猫头鹰的叫声是偶尔出现,不然,日子一定很难过,不过也许它经常出现,反而会使人的惊吓减弱或消失。然而它总是偶尔出现。它的叫声,似乎有时候很远,像在天边,似乎有时候很近,如在窗外,无论是近是远,它都让人毛骨悚然。实际上猫头鹰是一种益鸟,它主要捕食老鼠和昆虫,对庄稼和树木有利。虽然我已经明白这道理,但我对猫头鹰却仍然害怕。在我小小的心中,科学竟不能驱逐偏见。现在想想,偏见如雾,一旦降落于地面,它就难以消散,除非是有太阳的照耀,雾才能退却。
选自1993年8月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白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