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雨是很多的,我常常站在办公大楼的窗前,眺望古都上空消散不尽的乌云,心里充满了惆怅,如果不是人们出出进进冲淡我,那么我真会悄悄地流出眼泪的。那时候,我刚刚走出校门而进入社会,对这新的希望有所作为的广阔天地,一点都没有适应,我深深地感到孤独和落寞,特别是夜晚,我在晕黄的大街散步,无数的行人匆匆而过,无数的窗灯烁烁而亮,但我却丝毫觉察不出它们与我的关系,我仿佛一片飘零的秋叶,没有归宿,我像丢失了灵魂似的,寻找着什么。
好在我们单位,还有几个保持着个性与棱角的青年。于是我们就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吃饭之际,自然围住了食堂角落的一个圆桌,并利用就餐的机会探讨各种问题,很少官调和谎言。当时,没有任何组织活动,也好像没有什么人关心我们的工作与生活,多愁善感的我,仿佛遭到了抛弃似的伤感,我觉得,唯一使我的精神与人类联系的,就是那张放在角落的圆桌了。
那天,食堂的菜突然贵了,队也突然乱了,可那种拥来挤去的举动却一直为我们所鄙薄,我们全都站在旁边观察。令人焦急的是,其队久久不能缩短,无奈,我们便拿起碗筷出去吃羊肉泡馍了。
这泡馍是西安人普遍喜欢的小吃,肉是以八种香料炖煮而成,滋味极别致,馍呢,白如银圆,韧似牛皮,得用手一块一块地掰碎,碎如蜂头一般。这饭费时间而练耐心,适宜拉家常和谈人生。
我们跨出单位的大门,就感到晴日朗朗的阳光了。我们欢畅地走着,大声地议论着。我清楚地记得,我就是这时候提议组织泡馍协会的。我本是姑妄言之,可大家却高兴地赞成了,并且立即补充:几个人轮流坐庄,谁有了什么喜事,谁写了什么文章,谁就请大家。
恰恰王翔最近发表了一篇小说,坐庄自然便由他开始,而且他年龄最长,风趣最多,口才最好,根据我们的经验,他在哪里,哪里就有了一种气氛,我们自然又推他做了会长,我们希望协会从开始便是成功的。王翔是一个矮子,有一张像猫又像虎的脸,特别是一双眼睛,如漆黑的源泉,其中活泛着许许多多的思想和见解。
在饭馆,我们特别引人注目,不只因为我们的高谈阔论,还因为我们都带着自己的碗筷,这显得很不和谐。周围的人,不时地停止吃饭,瞪着眼睛,从碗的边缘探望我们,但在这儿,我们却并没有妨碍别人,也不希望别人干涉我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充满了生气。其他人的桌上可以有菜有酒,我们的桌上单单一个泡馍,然而我们感到比谁都有滋有味。我现在还记得,那天我们的话题是很多的,而最集中最有趣的,则是关于羊肉泡馍了。王翔认为,这是回民的食品,清朝传到了西安,遂天天相连,年年相续,虽然已经过去了几个世纪,但锅里的原汁原汤却是不断的,所以我们现在的碗里还有清朝的味道。胡安是由外语学院毕业的,可他对文化却有很深的研究,他认为,从泡馍的自掰自煮,可以透视中国封建社会的经济特点,以及由它产生的根深柢固的保守意识,又认为,虽然现在的碗里还有清朝的味道,不过汉人接受了这种小吃之后,已经将它改造了,我们就喜欢调些豆酱和糖蒜,这是它原来所没有的。赵峰本来很善辩,可他却不发一言,只默默地吃着,偶尔微微一笑,薄薄的嘴唇红润润而油光光的,似乎吃得特别香,特别馋。他告诉我们,他在兰州读了四年大学,也在兰州吃了四年泡馍,他知道一个奥妙:掰馍的时候,剩一块核桃大小的置于碗里,师傅便会把肉放得格外得多,他就这么做了,当然他获得了优惠,于是他就只顾自己咀嚼和消化了。其他人也都是七嘴八舌,一派生动活泼景象。那天只有李丽言谨,她是协会唯一的女士,虽然很喜欢这主要是男人食之的大餐,但她却毕竟是个温文尔雅的小姐。
那天的饭,是我走上社会之后吃得最开心最开胃的一顿。我感到,已经逝去而使人常常怀念的大学时代那种美好的气氛似乎恢复了。当我们收拾了碗筷走出饭馆时候,我身上和脸上都热烘烘,汗津津的,并且因了风与阳光的作用,我竟有了微微的醉意,真想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希望这安稳的一觉长得无穷无尽,只是我们上班的时间就要到了。
泡馍协会,这究竟是个什么性质的组织呢?这不过是个游戏罢了,然而它竟有了反响,它使不少人感到新奇和羡慕。当我们坐在食堂角落的圆桌吃饭,当我们结伴走出单位,总有同事询问协会的情况,也常有同事表示愿意参加我们的活动。不过我们商定,人是不能太多太杂的,所以对希望参加协会的人,我们总是笑着告诉他们,要缴纳了关于羊肉泡馍的论文以后才可吸收。
我们是经常聚会的,我们轮了几个人,也换了几个饭馆,几乎西安钟楼以北的著名的泡馍,我们都品尝了。不过大家心里都明白,我们并不是为了舒服肠胃,仅仅是为了快活精神。我们以泡馍相联系,以泡馍相交流,在这既不发奖金,也不评职称的组织之中,自由而又曲折地表现着自己,不然,我们真感到自己都丢失了!
我坐庄的时候,正热恋着一位女子,为了表现我的慷慨与大方,为了表明我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我那天邀请了她,我企图使她从一个侧面加深对我的了解,我把泡馍的规格提高了,我请大家登上二楼的雅座,并得意地买了优质泡馍,又买了凉菜和高橙、啤酒。那天,我相信大家都吃饱喝足了,但我却发现大家显得客气和严肃,全然没有平时那么兴趣横生,那么妙语连珠,似乎有了一层别的思绪,仿佛晴空掠过了一抹烟云。
接着,我们的活动便中断了一个阶段,这期间,赵峰也恋爱了,胡安也恋爱了,而恋爱的人有了新的天地,属于他们的天地,于是泡馍协会就成了可有可无的世界。对这些大家都是互相理解的,见面了,我们全都回避着协会的事。
最后一次聚会是大家共同坐庄的。那天,我们几位都带着自己的准妻,这就既要参与大家的谈话,又要照顾自己的朋友,不由得三心二意的。人几乎是增加了一倍,然而并不热闹,不活跃,不协调,似乎一种无形的东西分隔了大家。我们都没有放开,没有尽兴,热气腾腾的桌面,似乎有一种沉闷的暗流。对这,大家都感觉了,便不由自主地望着王翔,希望会长能改变局面,不过他也好像无能为力了。在我们离开饭馆的时候,王翔征求了大家的意见,根据协会的发展趋势,宣布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本是一个很幽默的人,但那会儿却一点都没有幽默起来,脸面严肃而语调郑重。这一反差,使我感到一种强烈的伤逝,大家也流露着按捺不住的惋惜,因为我们的泡馍协会毕竟是一个让大家都忘却了孤独与落寞的世界,遗憾它竟无可奈何地解体了。返回单位之际,我们分头而行,大家都好像觉得不知说什么,也不知怎么说。
现在我已经成家了,不过我总感觉自己半个灵魂仍然没有归宿,而这半个灵魂的归宿则是很难的。于是空虚之中,我就常常想起我们的协会,想起那愉快的时候,我不禁为它的解体难过了。然而若深深思索,这么一个泡馍协会就能消除那时时产生的压抑与愤慨吗?就能消除那没有着落的意绪吗?痛苦之际,我竟闪现着出家修行的念头,闪现着参军打仗的念头,不过我还是困惑,生活真的就只能这样才会使精神安宁和快乐吗?
选自1990年5月陕西旅游出版社《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