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西部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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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一首民歌

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

三千万人民乱吼秦腔。

捞一碗长面喜气洋洋,

没调辣子嘟嘟囔囔。

此民谣流传甚广,我不止一次听到它,也不止一次从报刊的文章读到它。由于它描绘了我的生养之地,而且我现在仍是斯水斯土的成员,听到它,看到它,我总是心有所想。然而思之肤浅,得过且过了。

在陕西,往往有人把此民谣当作下酒的菜肴。宴会之间,一经朗诵,便是大笑。它确实有这样的效果:活跃了气氛,展示了秦人的一种粗犷和豪壮。这时候,我往往要随声附和,因为我视它为自嘲。

然而并不尽然。有的时候,我对宴会之间朗诵它的人竟非常反感,这主要是,其显示的神情仿佛他是一个局外者,一个讥笑者,一个诬蔑者,或者是一个揪着自己的头发凌驾于陕西之上的人。总之,以我的经验,这种人多半虚荣,寡情,俗不可耐,灵魂空空荡荡,食量颇大,瞌睡极多。

在陕西之外,此民谣显然成了一般人了解陕西的经典文本,而且是表达陕西印象的一种精粹语言。一个南京的女生,曾经要考取西安的一所大学,其母亲便用此民谣劝阻她,这是我亲眼看见的。我曾经向一个广州青年了解他对西安的看法,在这里,他做了两年服装生意,应该很熟悉了,然而他想了想,终于还是用关中方言朗诵了此民谣。

当然,我是不能苛求一般人的。一般人往往固守一地,难得走南闯北,而且不是历史学家,不是地理学家,不是旅行家,不是文学家,我不能以文化人的标准要求他们。所以一般人用此民谣,我总是姑妄听之,不去追究。

今年夏天,我到杭州去开会,由于是突然决定的,我便只好在车站钓了一张票,它使我一脚踏进了一个南方旅行团之中。他们在西安呆了三天,自然看了秦始皇兵马俑,看了华清池,看了无字碑和法门寺,还看了大雁塔,自然也看了城墙和钟楼。我兴趣盎然地询问他们对西安的评价,一个老师沉吟良久,笑了,仍是朗诵了一遍此民谣,而且操关中方言。朗诵完毕,车厢里的人都乐了,接着,他们询问我对西安的评价。

他们全然没有恶意,可这却仍使我悲哀,还有一点愤慨,甚至感到这样的遭遇多少刺激了我。实际上并不是我小气,喜欢护短,别人调谑了我的故乡,我就急了。我是深知陕西斯水斯土的,我对这片水土的感情爱恨交织。我曾经用了最恶毒最尖锐的话咒骂它的毛病,因为这些毛病拖延着陕西的发展,而且使我不得开心颜,使我不能上青天,使我六畜不蕃息,使我妇女无颜色。但我却要抗议别人的咒骂,我也不愿意别人误解它,对它的优势和劣点,我都反对误解。是的,你是不能误解它的。

我分析的结果是,此民谣有很多荒谬之处。如果别人用它反映陕西,那么我将有理由认为其误解是由此民谣造成的。然而它终究是一首民谣,有节奏,有音韵,短小而形象。微妙的是,它有这样的效果:调谑的语气往往能拔高自己,从而使朗诵它的人居高临下,无形之中产生一种快慰。凡此种种,此民谣得以不胫而走,不翼而飞,像过去的毛主席语录一样,似乎全国人民谁都会背它。我的悲哀和愤慨就在这里。

秦川八百里,属于黄土高原的一隅,植被惨淡,好雨稀疏,难免尘土飞扬。然而,尘土不是时时飞扬的,大风起兮,它才飞扬。凡是有一点常识的人,都应该知道,大风起兮这样的天气,并不是时时出现的,所以尘土之飞扬,自然不是那么随便了。不过,这只是此民谣的不确切之处。

它矛盾的一面在于八百里秦川与三千万人民。秦川八百里,仅仅指陕西的关中,而三千万人民,则不但包括生息在关中的人民,还包括生息在陕西南部和北部的人民。八百里秦川是根本不能容纳三千万人民的。如果秦川八百里这样一个地区,能够养活三千万人民,那么这便是奇迹和神话了,谁都应该以敬畏之心对待这里。可惜不是。

既然此民谣评议我三千万人民,自然是应该包括关中之外的陕西人民了,从而出现了一个他们是否都喜欢秦腔的问题。此民谣造成一个错觉,似乎浩荡三千万人民唯嗜秦腔,其他剧种,一概不好。实际情况是,秦腔的爱好者和演唱者,在陕西,主要集中于关中一带。在陕西南部的,主要喜欢山二簧和花鼓戏,在陕西北部的,主要喜欢信天游和二人台及道情。倘若认为三千万人民唯嗜秦腔,那么便忽略了其他两个广大地区的人民,这种忽略是不公正的,如果都像我如此认真,那么他们将不答应这种忽略。秦腔在陕西之外,传播于甘肃、青海、宁夏、新疆和西藏,要是把这些地区的秦腔爱好者和演唱者累加起来,人民肯定会超过三千万的。不过,秦腔自有它的兴衰,在农村,它现在仍能受人喜爱,但在西安,喜爱的人却日益减少,甚至它是在苟延残喘了,这使一些老者成立了秦腔促进会和繁荣会,以抢救这个剧种。

关中盛产小麦,其功绩在于小麦曾经养育了十三个王朝的国都。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情,拿出这些旧账示人,有阿Q之嫌,而且有道是好汉不提当年勇。然而,那总是事实。小麦别的一个功绩是,它培养了关中人民的口味。他们以面食为主,仅仅论面条,就不只有长面,还有扯面、揪面、削面种种。不过长面的特点是,它一般在正式场合出现,过年要吃长面,过节要吃长面,因为亲戚相聚,朋友相会,一片喜庆,这时候,唯这种体现吉祥和富裕的长面,才适合他们,这是关中古老的一种习俗。长面调了辣子当然刺激,关中人民多半都以辣子是好,然而四川人也好,湖南人也好,江西人也好,这并没有什么落后的,因为这只是一个口味问题,仿佛山西人好酸,广州人好甜。至于长面之中未放辣子,我想,餐者不管男女,不管在家而餐或者在外而餐,其皆会大方要求,完全不必呈一副猥琐的样子。此民谣为了押韵,竟以嘟嘟囔囔作词而害其意,何止是可惜了!当然关键是此民谣违背了起码的常识,遗憾一般的人自以为妙,竟一传十,十传百,而且谬种竟往往能如此广布。

民谣多是百姓创作的,并在流传的过程进行加工,它体现着艺术的活力和个性,还带着民意。各个国家,各个时代,皆有自己的民谣,在迅速演变的世纪之交,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处处流传着充满睿智的民谣。这是民间文化的伟大之处。民谣会蕴藏丰富的信息,这一点,连过去的梁武帝也是知道的,所以他曾经分遣内侍,游走四方,收集民谣以观政。然而,此民谣到底蕴藏着什么信息,或者它有什么美感?我终于猜疑它是伪造的!

不过到这里并未结束,我觉得诧异的是,如此违背常识的一首民谣,为什么会广为流传?为什么世间总是以讹传讹?为什么随风飘荡竟成了习惯?我想指出这是缺乏独立思考造成的,而且,悠久的中国文化,其根本就不倡导人的独立思考。一味地教育人顺从,迟早是会扼杀人的创造能力的。当然一首民谣及其流传,能否包含这样的意义,我猜疑我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选自1998年1月太白文艺出版社《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