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以官为本位,其意识在文化之中古老而牢固,然而,那时候我对此并不知道。从校园到社会,我是一步完成的,速度这么快,我的学生之毛当然没有脱尽。在单位,我把谁都呼为老师,而且积极工作,谈吐也注意,做派也注意,状态一本正经,这便使邻人产生错觉,他背后议论我小小年纪,竟在谋官。于是我就有了一段惹火烧身的经历,接着是落井下石的锻炼。进入二十世纪最后一个十年,市场经济出现,邻人能以财富显示其价值,我才钉子似的从他和别的几双眼睛里拔掉。实际上那时候是我的邻人在苦苦谋官,可惜机关太多,屡屡失败。他以自己之心度我,误认为我是一个潜在的对手。树枯了几次,雪化了几次,我的感受是,处在世间,放浪形骸安全,修养性情危险,浊水常常是要污染清流的。至于谋官,我确实没有,我甚至不懂官是可以谋的。
我是百姓之中的成员,官的概念,我一向都很朦胧。以我的观察,官似乎是这么一种样子:对一部分人,它得摧眉折腰,对别的一部分人,它能指手画脚。官有官场,那场,明里是拍肩搂背,暗中是勾心斗角。我以为官是艰难的,劳其肉体,伪其灵魂,我难以承受这种艰难。官要凛然也可以,只是不能持久,持久而凛然的官,似乎极罕。杜甫其人的诗很有艺术,但他为了谋官,却朝叩富儿之门,暮随肥马之尘,这就损害自己而可怜了。遗憾杜甫没有隐居。世间混浊而隐居,从来都是中国贤者的智慧之举。
然而官是意味着权力的,有了权力,便可以做很多事情,这对我并非没有诱惑。有的时候,我便想当西安的市长。当了市长,我只做一件事情,就是植树。我的设想,从钟楼开始,向四面辐射着植树,不能虚空任何一块地方。不但要在市区植树,而且要在郊外植树。我的目的是要让绿色覆盖这个古都和它辽阔的周边,最好是,南,绿到秦岭;北,绿到渭水。这样,我的孙子将来穿着皮鞋在西安行走,便不会遭遇尘土了。西安的尘土太凶,太猛,凶猛如虎,在这里生活非常难受。我当市长在西安植树,不要杨树,杨树质地拙劣。我要的是梧桐、核桃和银杏,当然也要槐树、杉树和松树。在树和树之间,种以花和草是肯定的,这些我已经考虑了。有的时候,我竟想当中国的总理。当了总理,我只做一件事情,就是实行计划生育。我的计划生育政策是,智商高者多生,智商低者少生。我要求详细地建立生育档案,并追踪婴儿,给智商高者多生的和智商低者少生的,统统奖励。我反对以罚款的方式惩处违背政策的人,政策必须合情合理。我的这种计划生育政策,目的在于提高人的素质。人的素质提高了,经济便能长足发展,民主和科学就有了推行的条件。我的计划生育政策,还包括鼓励中国的南方与北方通婚,沿海和内陆通婚,甚至通过交涉,让日本女子、法兰西女子、德意志女子、意大利女子、俄国女子,嫁给中国男子,这当然比较麻烦。然而,中国人是经过几次民族融合而形成的,经验证明,民族的融合,使中国人增加了活力。过去的民族融合,是自发进行的,它的背景是战争和民族之间的征服。我的民族融合,当然要自觉进行,它以优选的法则为前提。我将限制中国女子嫁给美国男子,美国有钱,这些年,美国男子以钱诱惑了很多中国女子。
不过,我决不因为想当市长或想当总理就乞求谁。杜甫谋官,我断定他的愿望是美好的,只是他孜孜以求,弄得自己很悲惨。我不会像杜甫那样,那样谋官会使自己泄气,泄气脊梁就要弯曲。如果以我的价值作标准,那么我非常厌恶武训,尽管武训是为了办学,播种知识,然而,他的方法使我作呕。
中学时候,我便知道世间有一类人是作家,他们不靠别的,他们以才华立身,令人羡慕。少年的念头竟然萌芽,它顶风冒雨,艰难地生长着。为了让那念头成为蓊郁之树,我凝视善恶,眼角开了皱纹之花,感受炎凉,心上结了茧子之果。有的时候,我听到了呼我作家的声音。写作是愉快的,它尤其愉快在使我扩大了灵魂的空间,既可以仰望上帝之大,又可以俯瞰蚂蚁之小,当然能够倾听人类仁智的教导。然而,总是呆在房子,裤子磨烂得很多,阳光享受得极少,而且以三尺桌案为场,偶尔便觉得人生的遗憾,因为世间的浩瀚和丰富在远方向我招手。
我的理想,隐藏在骨子之中。在世间走了三十五年,我才发现我渴望做一个自主的放逐者,悠闲的流浪汉。旅行者是好的,然而,我觉得旅行者似乎有功利心和计划性,有一种到了哪里便满足从而释然的味道,有一种到了一个地方就击毙了一个目标的感觉。我的放逐和流浪,完全是随心所欲,当然,它不表示没有去的地方都一定要去。我的方向主要由兴趣决定。美国我就不想去,尽管那里的大便都闪着金光,但我却对那里有一点反感。我印象之中的美国人是开朗的,只是这开朗常常局限在美国人的圈子,它对圈子之外弥漫着一种霸气。中国人呆在那里,总是处在美国人圈子的边缘,可处在边缘的一些中国人却转身向中国人作洋状作富状,我实际上是反感这种中国人。这些年,这种中国人在美国日益增加。我想去的是慕尼黑,那里有音乐,有军火,这个世纪的两次大战都在它附近引爆,我想去看看那里。我当然也想去巴黎,地球上最浪漫最华贵的女人产生在那里,见识见识,是我所盼望的。不过,我尤其想看看巴黎的圣贤祠,那里安息着伟人的灵魂,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给我以启示,不知道我会不会给他们以打扰。巴黎有圣母院,有凯旋门,有罗浮宫,这些都是我所向往的。还有维也纳,这是一个峰峦与森林环绕的城市,莫扎特和贝多芬曾经在此演奏。我想站在某个漂亮阁楼的窗口,看看那里的天空,一些优美的旋律一定飞出维也纳歌剧院,并在白云之中荡漾吧。还有罗马,地中海之滨的古都,台伯河西岸的城市,这里有巨大的斗兽场和杂技场,有神庙和浴室。我想从这些建筑的裂缝,寻找昔日贵族的风度和奴隶的怨愤。历史走过了罗马,不过人类依然能从这些建筑得到警策,这就是,如果贵族和奴隶制度都会改变,那么什么制度不会改变呢?罗马阳光的灿烂是著名的,达·芬奇就曾经描绘了它的温度和亮度,我将在罗马观察它的阳光有多么重,多么硬,有什么声音,什么形状。莫斯科,这当然是伟大的城市,尽管那里的酒徒在街上东倒西歪,然而他们不会影响克里姆林宫的气象。窃以为,二十世纪改变世界的一些思想是从这里产生的,而且街上有普希金的雕像,托尔斯泰的雕像,柴可夫斯基的雕像。耶路撒冷!我一直感觉耶路撒冷是一个神秘的城市,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都视这里为圣地。我猜测这个处于沙漠之中的古都有非常的由来。我到耶路撒冷去,将决不喧哗,决不轻狂,我将轻轻地迈着脚步在这里徜徉。这里可能是我驻留时间最长的地方,当然,它也完全可能是我流浪和放逐的最后一个地方。从耶路撒冷回来之后,我的灵魂将有一种炉火纯青的平静感觉,我将感觉满足和幸福。我相信耶路撒冷对任何一个做精神追求的人都有作用,那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也是离地狱最近的地方。
我的放逐和流浪肯定是一个人。有的时候,我将下榻豪华的宾馆,有的时候,我将投宿简陋的客栈,这都由我在当时当地的心情决定。我以为,作为一个放逐者和流浪汉,住住宾馆和客栈都有意思。人在天涯,就要有天涯的体验。不过,无论我走多远,我都将怀念我的家,家有贤妻,那是我的温柔之乡,安慰之乡,是我心的根据地和归宿点。当然,在异地我可能会逢场作戏地逗逗异地的女人,那是完全可能的,不过让我把自己交给她们,不行。我将属于我的贤妻,无论我走多远,她都在等着我。
我是一个中国人,在任何一个地方,我都将以中国人具有的和善与智慧对待那里的人。我要以自己的机敏赢得他们,吸引他们,融在他们的气氛之中,当然我也会以我的风格区别于他们。也许有人冷遇我,也许有人歧视我,这都有可能,若真是这样,那么就试试吧。我甚至希望有那么一个机会,让他们知道究竟什么是中国人,中国的普通人。当然,我首先是友好的,我是喜欢那些异地才到异地去的。真的,走走耶路撒冷,走走莫斯科,罗马,维也纳,巴黎,慕尼黑,是我梦寐以求的。自主地放逐于这个地球的美妙之处,悠闲地流浪于这个地球的神奇之处,把人类的尊贵与艰难装在我的心中,然后化为歌之鸽从我心中放飞,我感到愉快。我想让众多的同胞分享这种愉快。
我曾经握着小小的拳头,在一面红旗下面宣誓,要为共产主义奋斗。我和我同龄的亿万人都以共产主义的实现作为自己的理想。那时候,我是真诚的,纯洁的,我不准任何人亵渎那时候的真诚和纯洁。然而,这个理想实际上不是我的,它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理想。他们呕心沥血,为人类设计了这个理想。社会通过我的老师,把这个设计传送给我,我懵懵懂懂地接受了,幼稚是显然的。我并不是没有为人类设计的时候。我经常为人类担忧,战争,疾病,地球的沙漠化,水的减少,我都牵挂。我观察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我以为,大家应该有一个原则,就是为了自己而不伤害别人,不损害别人。和善贵于争斗。当然,我首先是一个悠闲的流浪汉,一个自主的放逐者。让我走吧,远远地走吧!阿门。
选自1998年1月太白文艺出版社《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