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是很平常的,这些日子,我总是想到西瓜。虽然西瓜属于我一向喜欢的水果,可它却悬念似的,萦绕于心,而且挥之不去,赶之不走,如此牵连,我觉得似乎不是优良的状态。至于何故想到西瓜,推敲起来,实在简单,总之,既不是它使我获利,我在感恩它,也不是它使我蒙辱,我在憎恶它,其仅仅是,我已经透露了,西瓜是我一向所喜欢的水果,然而那种甜而爽的西瓜,在今年,我一次也未吃上。贪嘴而伤神,为这样的事情耿耿于怀,足见我没有什么出息。不过真相如此,我是不能凭空超拔的。
我故乡处秦岭之阴,属于台地,由于水土原因,那里不宜水果,所以我小时候所吃西瓜,皆为异地所产,是父亲购而带回的。尽管是异地,然而毕竟不很遥远,无非是渭河北岸一带,那里土质疏松,缺雨多旱。这样的西瓜,在整整一个夏天,我可以吃上两次到三次,最多不过五次。旺季一去,父亲便不买西瓜了。当然是周末的晚上,我看见父亲的自行车驮着鼓鼓囊囊的口袋,里面的东西是圆的或椭圆的,我就知道那是西瓜,遂突然馋了起来,并自觉地顺了毛,变得乖乖的,唯恐什么地方不妥,让父亲教训一顿,如果这样,那么即使吃上西瓜,也没有意思。然而父亲似乎不懂我的心思,他往往要打扫院子,并给院子洒上水,还要将西瓜放在桶里,吊入井中,好让西瓜冰凉。这样一个措施,固然是够老练的,只是过程之漫长,使我有受虐之感,难免产生一些怨气。不过这时候,月亮出来了,全家围着一个石桌坐下了,风在吹动槐树的枝叶,主要是那个圆的或椭圆的西瓜已经置于案板上,父亲持刀一切,它便喳地裂开了缝子。响声是那么清脆,凭这响声,便知道西瓜是熟的,拿起一角咬一口,果然是熟的,其甜,爽,有充沛的红汁。当是时也,我一味地享用,对父亲的怨气,全然消失。我想,我的吞咽之相一定不雅,因为我感到瓜子划了喉咙,而且分明将瓜皮啃得薄脆如纸了。
精神分析学家的绝妙在于,他从性欲研究人,并要追溯到这个人小的时候。其实,从食欲何尝不可以研究人,甚至何尝不可以追溯到这个人小的时候呢?一个人走四方路途,食五谷杂粮,其挑肥拣瘦,归根结底,是寻找适合自己的一种口味,或者要咸,或者好酸,或者嗜苦。但上下求索,这些口味皆在感觉之中,感觉却是从故乡来的,从故乡来的,实际上都是从小的时候来的。我对西瓜的迷恋就是这样:我之所以喜欢此水果,无非是它给了我愉快的口味,它的甜,爽,充沛的红汁,我反复体会,便成习惯,而且在口味上敏感它,神往它,甚至它微小的差异,一碰我牙,一触我舌,我也会分辨出来。对于夏季,我是百分之百热爱的,我不敢牵强西瓜是夏季的所产我才热爱它,然而西瓜确实是我的关于夏季的意象之一。到了夏季,看见成群成群的西瓜上市,我便兴奋,我知道,一年之中最浓烈最激荡的日子开始了。
我过去有一个计划,倘若当农民,那么我便要种一些西瓜,试验故乡的水土对西瓜究竟如何不宜,不宜到什么程度。遗憾我上了大学,之后在城市干了舞笔弄墨的勾当,无奈放弃了种西瓜的计划,而且我在城市所吃的,仍是异地的西瓜,这当然仍是无奈。不过故乡到底能不能种西瓜,我依然关注。曾经听说,一个姓晁的农民务过三亩,然而西瓜终于弱小若碗,但瓜皮却厚,也不甜不爽,使他赔了本钱。在我故乡,那姓晁的农民算是有文化的人,懂得一些农学知识,他务过西瓜,这尽管是听说,可我却相信,而且他的失败证明故乡的水土确实是不宜西瓜了。这消息给我别的一个启示是:西瓜自有西瓜的性格,它并不是人可以随便调遣的,否则,它就作对于人,不甜,不爽,或者生长老厚的瓜皮和繁琐的瓜子。
非洲是西瓜的原始产地,不知道它怎么进入了回纥人的地盘,其结果是,据李时珍考证,某次征战,中国士兵从回纥人那里获取了瓜子,遂传入中国,时在五代。西瓜漂洋过海,翻山越岭,并经过气候变迁的折磨,落户中国,的确不容易。其性喜炎热和干燥,所以缺少充足阳光的领域,它是不会安然的。西瓜在中国荣归本草,李时珍指出,其入药可以消烦止渴,可以解热。这些常识我小时候一概不懂,只知道瓜皮能治痱子,这是母亲教我的。当我抬手要扔瓜皮之际,母亲往往会夺过去,用它在我额头上涂抹几下。
我从来未料,西瓜的上市竟能日益提前,它的下市竟会日益推后,总之它大大满足了我对西瓜的要求。这当然是西瓜生长期和成熟期变化的结果,实际上是科学起了作用。科学有一种魔力,它正在改变上帝所创造的这个世界,而且用它已经开始制作动物,如果愿意,那么用它便能制作人了。科学如此神奇,当然能够让西瓜四季皆有,甚至它只是科学的小动作或小门道。然而今年的西瓜,并不是我在挑剔,我在苛刻,确实是这样的:从暮春到初秋,西瓜多数不甜,不爽,缺乏充沛的红汁,我对这样的西瓜当然毫无食欲。我困惑西瓜怎么成了如此粗劣的水果,并郑重请教一位农学专家,从而知道那是科学造成的,其用了催生素和催色素之类的化学药品。科学以人为目的,才是大善,否则它便是大恶。大恶的结果,是对自然的颠覆,那时候,人就要遭殃了。由于没有吃上好的西瓜,我便如此冲动,甚至指责科学,似乎有偏颇之嫌。然而我仍要呐喊:科学以人为目的,才是大善的。
选自1998年1月太白文艺出版社《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