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关为关中的北门,从秦朝到宋朝的十余世纪,它是萧瑟的朔方通向内地的唯一道路。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担心匈奴进犯,迅速在此筑起长城,并派长子扶苏作为蒙恬大将的监军驻扎在这里,英勇的士兵顶着边塞阴沉的乌云,警惕地瞭望着北方。秦朝瓦解了,不过匈奴南下的野心并没有放弃,于是在一个漫长的年代,荒凉的原野就常常有狂风的呼啸,在狂风裹挟着马蹄、尘埃、血腥经过之际,首当其冲的总是萧关。
悲哀的是,这样一个重要的地方,已经被冷酷的岁月之刀从当代人的印象之中刮掉了。在车站,我询问如何可以到萧关去,所有的人都在六月的阳光下摇头,包括老老少少的司机无一能回答我,而且萧关没有标于地图。然而我是要到那里去的,尽管岁月已经湮没了它,我相信萧关会在什么地方沉默着。
班车驶出西安,经过咸阳,天忽然辽阔起来,稀薄的灰云之下,风开始凉爽,但地势却越来越高。一条山沟出现使人兴奋,多条山沟横在面前就使人觉得危险。班车像一只甲虫爬行在千山万岭,它能否安全来去,那完全是命运的事情了。我常常产生这样的感觉:道路仿佛是一条曲线缠绕在陡峭而裸露的悬崖上,一边为壁,一边是壑,如果司机稍一闪失,那么就会粉身碎骨。然而汽车终于走出了险境,而天则更宽,地更远了,但村子却越来越小,小麦竟仍是绿的,像瘦弱的蒿草在半坡摇曳。苜蓿竟生长得十分茂盛,紫色的小花凌空炫耀,其高度都在一米之上。在乾县、永寿、彬县、长武,随时可以看见成群结队的农民,他们提着镰刀从咸阳和西安收割小麦回来,所有的人都有一张疲倦而脏污的脸。
我就这样久久地在高原的沟壑之中旋转,不分东西,不辨南北。汽车常常要绕过十里八里开阔的峡谷才能前进三里五里。那些峡谷生长着杂树,杂树只有生长在峡谷才枝繁叶茂。不过并非所有的峡谷都有杂树生长,往往是峡谷与它的两岸全然狰狞着破损的黄土与岩石。黄土与岩石将杂树排挤在可怜的角落,但云却成群结队,忽聚忽散,即明即暗。云在戏弄着这里的土地,它偶尔才化几滴小雨落在高原,于是这里就永远干旱,或者云就制作疯狂的暴雨,让土随水而流失。暴雨洗劫之后的高原更加丑陋,仿佛是一群被损害被蹂躏的衰老的女人似的。忽然出现的几层梯田,它当然是人类改造自然的成果,不过它一闪便过去了,扑面而来的仍是光秃秃的山头和赤裸裸的沟壑。我遂再三叹息,改造这样广大的贫瘠之地,是多么艰难。
十个小时之后,班车走到了甘肃的肖金。这是一个小镇,一柱残破的砖塔挺立于集市的中心,成为它古老的标志。乌云翻卷,零星的冷雨在风中滴滴答答。我夹杂于稀落的人群之中,他们有的卖吃卖唱,有的卖菜卖肉,有的钉鞋镶牙,有的做刀制剪,但众多的人却在无所事事地游转与张望,尽管人群熙熙攘攘,不过我的印象是,肖金多么孤独,多么偏僻,而且被无穷无尽的荒漠包围着。我茫然地望着没有树木和花草的小镇,一种异乡之旅的感觉强烈地向我袭来。我不料六月的风在这里竟是如此寒凉,穿着黑色或蓝色衣裤的人看着我,我在瑟瑟发抖。我继续询问萧关的位置。我询问了几个人,最后向一个戴着眼镜的老人打听,他坐在一个小凳上,悠然地等待着修锁的顾客,但他却依然是摇头。
沉重的暮色从远方铺天盖地而来,人群仿佛接到了命令似的开始散去,一种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寂静控制了肖金,那些迟疑在集市的最后几个农民向我打量,很显然,拎着提包,穿着汗衫的我引人注目。一辆三轮车停在路边,年轻的司机不慌不忙地招揽着顾客,他知道,这里已经没有班车了,要到县城镇原去,必须乘他的三轮车。几个农民已经向司机讨价还价了,他们也是刚刚从西安和咸阳收割小麦回来,他们蹲在一家商店的廊檐下面休息着。我就是坐着这辆三轮车赶到镇原的,十二个人无疑是超载了,司机在路上停了几次,他反复检查着车头与车厢的连接之处,惊慌的神色始终隐藏在他的眉宇之间。司机似乎很怕翻山越岭的时候,轴承忽然断裂。乌云笼罩着四野,唯乌云断裂的那片天空才明亮一点,它颇像一块白色的纱布。白杨承受着冷雨的敲打,它们萧萧排列,郁郁葱葱。
到了镇原,天已经完全黑了,不过在茹河对岸,这个简陋县城的温馨和宁静,我依然感觉了。我在这里呆了一夜,而且幸运的是,我走进了文化馆和博物馆所在的院子,那里的一个工作人员翻出了志书,为我查找着萧关。志书这样记载:
萧关位于甘肃镇原与宁夏固原之间,秦汉以来,为华戍之大限,襟带西凉,咽喉灵武,实为北面之险。现处白草洼村庄附近。
于是天明之后,我就继续前行。我依然坐着班车,班车依然是一会儿跌入沟壑,一会儿跃上山顶,所不同的是,经过之地,人们多居窑洞,少住平房。那些窑洞挖在一面高大的土崖断面,椭圆的窗门都向着阳光,粗壮的狗或卧躺于树下,或游动在墙根,长长的毛零乱地裹在身上,并不理会班车从自己的家乡走过。牧羊的小伙子扛着一把小铁锨,赶着绵羊在坡坎啃草,高原苍茫的天空之下,他们显得渺小而孤单。路的两边,有一种茂密的植物,叶子巧细,枝干斜出,结着指甲大小的绿果,农民告诉我,这是酸枣,可以制酒。
我在孟庄下车,那是一个白杨围拢的村子。从这里,可以步行到萧关去。此时此刻,我不能确切地知道萧关是什么样子,不过我已经清楚地知道萧关所在的环境了。雨已经为淡白的云所化解了,萧关的云简直是无穷无尽的。那是一种若断若续的活动的云,瓦蓝的天色偶尔才显露而出,它是云在飞行之际不慎断裂了而展示的宇宙的一角。不过云马上就缝合了,于是那些瓦蓝就随之消失。尽管云将天空满满占有了,然而你感觉不到沉闷、压抑,感觉不到雨的降临。萧关的云是这样一种淡白的云,它绵延而轻松。但萧关之地却使人沉重,它是那样的平坦,那样的贫瘠,小麦生长在那里,显然是由于营养不良,其麦秆纤细如丝,麦穗小巧如蜂,而且稀疏得能够看见黄色的土壤。天地之间,一股浩荡的气流忽来忽去,它是萧关无形而有力的风。
萧关实际上是长城的一个缺口,它的西段已经坍塌,消失在广袤的原野了,已经融入土壤,而且生长了庄稼。它的东段还残留着,因为从这里开始,出现了沟壑,长城遂可以从险恶的高原翻越而去,除了风雨,除了冰霜,除了赤日炎炎,人是难以破坏它的。我走过田野,轻轻地登上长城的一个残堆,它的两边都是深渊,一边是甘肃镇原的白草洼,一边是宁夏固原的草滩沟,平和的天光之中,向着阳光的窑洞是那样的寂静,远远可见狗在小路上游走。
这里的长城显然是凸出地面忽隐忽现的一段土丘。如果不是正在锄地的一个农民告诉我它就是长城,那么我也许不能认出它,两千余年的沧桑,已经剥蚀了它的坚固与高大。不过我站在比较突出的一处,仍能感觉它的气势,并能看见它从苍茫的大地蜿蜒而去。它跨过一个又一个的山头,不管是有人光顾还是无人光顾,它只默默地凝固着,任凭岁月将它夷平,任凭野草将它染绿。在裸露着黄色土层的沟壑之上,唯有长城的一段覆盖着一层茸茸的绿。
公元前166年,匈奴十四万骑兵进犯萧关,随之直指甘泉,作疯狂掠夺。汉文帝遂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为将军,派战车千乘,骑兵十万,驻扎长安周围,防止匈奴攻击。汉文帝还派卢卿为将军前往上郡,派魏连为将军前往北地,派周灶为将军前往陇西。汉文帝亲自慰劳军队,并准备亲自率兵征讨,群臣和太后苦劝,才得以止。最后决定由将军张相如与董赤、栾布率兵出萧关战匈奴。匈奴闻风丧胆,一撤而退塞外。可以想像,那时候,乌云笼罩着萧关,尘土之中满是铁马金戈,旌旗战鼓,多么紧张和恐惧,多么强大和恢弘。但我在六月所看到的高原却一片宁静,萧关在水土流失而破败的黄土之上默然无声,唯有白草在那里生长。
在地球的这个偏僻的一隅,一天只通过一次班车,所以我是不能回镇原去了。那个锄地农民姓名王声,他带我到白草洼自己的家,我将投宿此处。这是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农民,精瘦而肤色黝黑,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直不能正视我。他小学毕业便回家劳动,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白草洼是一个深沟,贴着三面土崖,全住着人家。这里瓦无一片,砖无一块,庇护此地居民的,当然是窑洞。高原的太阳,长年累月地照着白草洼,晒得那些土崖都发酥了,甚至干得像火烧了一样。几乎没有大树,三棵五棵小树在院子立着,全是耐旱的白杨。一个陌生的人到了白草洼,惹得居民都从窑洞出来围观,女人抱着孩子,用茫然的眼睛远远地向我打量。这里有十八户人家,其中四户是杂姓,其他十四户都姓王。王声告诉我,他们是一家分开的。走在弯曲的小路上,可以看见深沟有一条褐色的溪水,它缓缓流淌着,随时都可能干涸。这里的人所饮用的就是那些溪水,他们总是在早晨赶着驴子驮水,如果它枯竭了,那么就到长城对面的一条深沟驮水,对面已经是宁夏的固原了。溪水是浑浊的,喝在嘴里,舌尖有一种涩而稠的感觉。
王声一家四代同堂,他的祖母才六十五岁。我步入院子的时候,她正在抓食喂鸡,高挺的身板和宽大的手掌,首先给我一种强悍之感。这个有六个儿子的妇人,看我一眼,就忙她的事情了。王声的父亲患着感冒,通红的脸颊无疑是发烧的症状,看见了我,从炕上爬起来,招呼一声,蹲到一边卷烟抽了。我没有发现王声的妻子,她正躺在别的一面窑洞,她的二胎孩子才三个月。
在这家的窑洞,我所看见的带有现代文明色彩的唯一一件东西是热水瓶,王声给我倒了一杯水让我喝。天光将窑洞照得很清楚,那用木架支撑起来的案板,放着刀、擀、勺、碗,瓦盆中的面粉正等着水和。瓷缸蹲在土壁一角,水已经所剩无几了。几个黑色的瓦罐并排蹲在窑洞的角落,王声告诉我,那里装着玉米和豆子之类。皱皱巴巴的炕上,覆盖了一张干硬的油布,下面是被子。夜晚,我将在这儿睡觉,这是王声的安排。
西方的天空,有一朵长形的云,它的白色消退之后,黑暗便沉重地压到高原。我站在窑洞的顶端,感到萧关的气氛原始而恐怖。没有星月的天空,成了一张平滑的盖子,既无缝隙,又无折皱,但大地却隐隐显露着地球的嶙嶙骨架,其中逶迤而去的长城,活跃在我的想像之中。古代的士兵,曾经在此抗击过匈奴,曾经在此守卫过家园,他们的鲜血曾经渗入土中,他们的头颅已经抛入沟底。然而现在呢?历史是一个怎样残酷的过程,新的年岁多么轻易地便冲刷了旧的岁月,想一想萧关,有几个人知道呢?出生在萧关周围的人,当然是知道的,但他们却难以将萧关告诉给世界。萧关之外的天地对他们是陌生的,他们难以步入其中。在这里,他们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长城附近的土地,为他们提供粗糙的食物,他们也只能是自生自灭。也许在冥冥之中他们知道自己的归宿,所以他们要依靠迅速的繁殖使生命延续。漫长的黑夜,没有灯光,没有娱乐,他们怎样度过这黑夜呢?睡觉是唯一的形式,当鸡上了架子,当风在沟上沟下开始流窜,他们就爬到炕上睡觉了,然而怎样才能排遣生命的寂寞呢?他们只能在生命之中寻找乐趣,于是黑夜就成了他们孕育的汪洋大海。我没有一点儿贬低他们的意思,我很清楚,王声一家对我是那样的恭敬和诚实,我在他们的眼睛没有发现一点伪诈的神色,这是从我所生活的城市很难看到的。此时此刻,他们正在窑洞的炕上躺着,风和黑暗拥挤在窑洞的门窗之外。狗忽然撕咬起来,凶恶的叫声在高原显得空空荡荡,但它却成了这黑夜的突然兴奋的神经。萧关,你不能像死了一样沉默!
right选自1994年4月四川文艺出版社《关中踏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