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关在宝鸡南部的杨家湾。杨家湾是一个村子,只有七户人家。
我到散关去的时候,天下着雨,散关在雨中耸立着。秋风抚弄着天空,雨仿佛丝线似的,横七竖八,以秦岭为背景纷纷下落,明如冰屑,冷若霜气。从蜀域而来的云雾,似乎有谁在后面推动着,滚滚翻越山峰,不过进了散关就无影无踪了。广阔的平原,展开在散关之内,它什么都能容纳,那些云雾当然能容纳得了。散关是一个峪口,其宽不足三十米,两岸岩悬挂,危崖挺拔,连绵的秦岭威严地镇压着地面。秦岭站在雨中,散关站在雨中。尽管铁路和公路都从这里穿过,然而火车与汽车并不是频频往来,遂常常是安静的。我站在我的伞下,望着古木苍苍而苔藓斑斑的散关,甚至觉得它是岑寂的,岑寂之中,透出一种古战场的森严。唯有清姜河发出声音,它从峪口奔泻而下,猛地冲进关中,单刀直入,寒光闪闪,杀气腾腾。它的白浪拍打着河床的白石,于是整个散关就都是它的呐喊。
雨中的散关是那么安静,它安静得显出落寞。平坦的沥青公路,悠悠地穿过散关,然后一头蜿蜒于秦岭,通向成都,一路插入平原,通向宝鸡。秋天的雨淋湿了公路,明净的水洼映照着散关的峭壁和草木,雨击水洼,反复地创作着精细的涟漪,涟漪自生而自灭,没有人欣赏。偶尔才有一辆汽车驶过,不管是卡车还是客车,都是风驰电掣般的速度。汽车一晃而过,轮子地响着,将水滴到处抛洒。沿着散关,树立了几排电杆,角状的和圆形的电杆,全然立于雨中。一些电线闪闪发亮,而一些电线则缺少光泽,一些电线发出声音,而一些电线则沉默不语。神奇的电线过了散关,跋涉在秦岭的脊梁,不但带着光明,而且带着我难以知道的秘密。电线传导着秘密,人类众多的消息都由它传导,这是一个常识,但站在散关,这个问题却变得沉重而严峻,我甚至惊觉,我在这里到处张望,是否会引起怀疑。我没有发现向散关盯梢的眼睛,只看见在河岸的草地上,有几个放蜂人。蒙蒙的雨中,帐篷呈一片灰白,但周围的蜂箱却是灰黑,雨打在蜂箱,溅起针芒似的水星。一条狗站在雨中向我作着冲击的姿势,如果不是铁索拴着它,那么它可能会向我扑来的,我想,它是一条恶狗。它竟不喊不叫,只是露着牙齿,绝对的敢作敢为的架势。
我奇怪散关怎么会有乌鸦,这飞禽仿佛已经从关中人的视野消失似的,我很难看到它,然而散关竟有几只乌鸦。它们从一个山头飞到别的一个山头。它们无声无息地飞着,有时候是几个结伴飞,有时候是一个单独飞。它们反复这样,使我觉得它们无奈而无聊,不过转念而想,遂觉得这可能是它们快乐的游戏或调情吧。乌鸦落在岩石上或者飞在天空中,都是很突出的,特别是离开岩石而冲进天空的瞬间,俨然变成了黑色的窟窿。乌鸦就这样从一个山头飞到别的一个山头,它们冒着雨,那雨密密麻麻而且冰凉,把散关浇得一片淋漓,但乌鸦却并没有躲进散关的窑洞。我曾经自问,它们是否在监视我呢?如果是的,那么它们接受了谁的派遣呢?我一个人在雨中走来走去,我静静地感受着散关。由于没有人这么做的,遂显出了我的独特,难道这就引起了乌鸦的注意么?
火车奔驰在散关之上,它东边一条隧道,西边一条隧道,隧道壁以砖筑,其砖流淌着黑水,依佛是山的一片又湿又滑的补丁。隧道隐藏着,如果不是火车的轮子摩擦了铁轨,那么我可能不会举目而望,也不会在散关之上搜寻,并看到隧道。火车过去了,散关便安静下来,甚至火车从散关经过之际,它也仍保持着一种岑寂。火车是散关的异物,散关具有一种排斥所有异物的怨气,包括要排斥人。实际上砌起隧道的砖并没有流淌黑水,黑的本来就是砖,不是水,但我站在路边,举目而望,却感觉那是黑水。
让放蜂人拉住狗,我慢慢地走进他们的帐篷,一半为了避雨,一半为了好奇。那狗并不高大,也不美,嶙峋瘦骨,似乎要一块一块地从它黑白相混的杂毛之中迸出,尽管狗很饥饿,不过不失自己的狰狞。放蜂人将狗头使劲压着,压了好长时间,它竟仍固执地向我龇牙咧嘴,并伸出一截血红的舌苔。放蜂人教训着,将它推进钢丝床下,它才变得乖了一点。放蜂人是成都的,我坐在一个竹椅上之后,有两个青年离开这里,到别的一座帐篷去,遂剩下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大概是长期辗转的缘故,在他瘦而黑的脸上,始终没有消除他的凄凉与寥落之色。凄凉渗进了薄薄的肌肉,而寥落则锈在稀稀的皱纹,尤其在他眼角的皱纹简直堆满了寥落。他是四月上旬出来的,从成都到汉中,然后到关中,接着从关中到宁夏和甘肃,然后到榆林,并从榆林返回关中。他们在散关才呆了五天,遗憾这五天阴雨绵绵,蜜蜂都窝在箱子里不能出来。他准备呆到十月下旬归家。他没有露出思乡之情,不过,看着卷在床上的油腻的被子,摆在地下的未刷洗的铝锅,洒了一桌的辣子,就知道他们的日子过得多么懒散和消沉。唯一可以振作他的精神的应该是家,他的女人和孩子,这些将给他增添新的生机。然而,他现在还得在这里放蜂。散关处于秦岭的北麓和八百里秦川的南沿,气温是适中的,到了秋天,周围到处都是野花。放蜂人就是向花奔波的人,哪里有花他们就在哪里安营。然而放蜂人的收入并不能保证,这个成都客告诉我:如果顺利,那么他一年可以收入两千元左右,如果运气不好,那么他还会亏本,糖的价格一直在涨,可蜜的价钱却涨不上去。我忽然发现狗在流泪,它卧在床下,伸着前蹄趴在潮湿的草地上,仿佛镂刻似的圆圆的眼睛眨了一下,便有水滴在灰色的眼睑,接着那水淌了出来。雨打在帐篷上和蜂箱上,一种是膨胀的声音,一种是凝缩的声音,它们交织而响,这声音并没有增加人生的光彩,反而夸张了人生的艰辛。我感谢了放蜂人,很快地走出他的帐篷,我感觉散关的风和雨立即笼罩了我。我想返回宝鸡并返回西安,只是散关没有客车,我得等待,如果幸运,那么我是会候到过路的客车的。
人类的进步往往伴随着战争。散关是关中的西门,在这里,就曾经发生了数十次兵灾。从秦汉到隋唐,中国十三个王朝建都关中,而散关则为秦蜀之咽喉,它当然是一个军事要地。史记,公元25年,汉中王嘉与延岑交火,延岑引兵入散关,到陈仓,王嘉进而破之。公元216年,曹操讨伐张鲁,就是从陈仓出散关,至河池而收复汉中的。公元228年,诸葛亮闻知魏军为吴军所败,立即出兵,从散关击魏军,并包围陈仓二十天,终因粮尽而退兵。这是他二次出兵,他总共六次出兵征伐魏军。公元617年,李渊率军二十万攻下长安,随之派将士出散关而抚陇人。公元675年,党项人抢掠宝鸡,并焚烧散关进入凤州,节度使李鼎打而败之。公元756年,唐玄宗为避安史之乱出散关,入成都。公元880年,黄巢率农民起义军攻占长安,唐僖宗从散关逃亡四川。公元902年,宦官韩全海挟唐昭宗出散关到凤州,朱全忠紧追不舍,从凤州劫走了唐昭宗。公元1137年,金军在其将兀术率领之下,以十万人进攻散关。在南宋,散关是一个屯兵之地,严防金军克而入蜀,而金军则恰恰驻扎宝鸡,时刻准备进攻散关。金军垒石筑城,步步逼近,宋将吴蚧吴磷兄弟足智多谋,以山岩为掩护,怒放仿佛雨似的利箭射杀金军,终使其败而撤退。兀术蓄着漂亮的胡子,特征鲜明,宋军总是盯着他打,从而逼他割去了心爱的胡子。散关一仗,是金军侵犯南宋之后的重大失利。公元1634年,李自成受挫于安康,遂佯装招安,率兵经散关入宝鸡。在这里,他得到转机,随之大举扫荡,显然英雄本色是不会改变的。在到散关去之前,我翻阅了关于战争的书,我宁静的空堂从而充满了硝烟,坐在椅子上,闭了眼睛,似乎到处都是金戈铁马,刀光剑影。不过我并不惊异,人类的战争与和平此起彼伏,世上没有不息的战争,也没有不断的和平。天下大势,战后必和,和后必战。我是抱着这样的态度到了散关去的。
散关巍然于雨中,如果它有情感,那么它一定知道我对它的理解。在这里,流了多少血,碎了多少骨。散关仅仅是秦岭的一个峪口,流血和碎骨,显然是兵家要争夺它的结果。不过散关依然承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不然它怎么如斯肃穆,肃穆之中透出如斯沉重的怨气。雨继续淋着秦岭,散关西边的悬崖水光闪闪,那些被炸掉的石头上一片殷红,仿佛是人血渗了出来似的,东边的高岗头上长满了草木,偶尔裸露草木之外的几块黑岩,俨然凝固的人骨。
我在等待。我想,经过散关的客车总是有的。
选自1994年4月四川文艺出版社《关中踏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