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宁城西,历都是富户商贾云集之地,不管是西来还是东往的,只要是兜里有钱,又靠着关外那些皮货、山药混饭吃的买卖人,多在此处立有私宅,一为囤货,二为落脚。可以这样说,重镇广宁从来都不缺少富贾一方的商人,更有甚者,‘钱倾天下’的大人物也不是没有。
就说眼前这座红漆大柱、高阶横卧的大宅,单是看门前立着得那对石狮子就不简单。在明代,寻常人家是不允许摆石狮的,不管你多富、多有钱,只有上了品阶的官员才可以在门前立狮扬威。而且,所摆的石狮还有等级辈分之分,不是随便想摆什么样的都可以。这其中的主要区别在于,狮头上的螺鬏,也就是那疙疙瘩瘩的东西,一品官门前摆的是十三螺鬏的狮子,意为‘十三太保’,而二品官则要减一个,以此类推,到七品以下就不允许摆石狮了。
如此说,眼前这家门前敢摆狮子定不简单,而那狮子顶上有一、二、三..........十二个螺鬏,这是说明此是二品大员的家宅。
我在琢磨,高邦佐怎么敢把歪注意打到这家的头上?‘打土豪、分田地’也不能进行的这么彻底啊。
我带人进了大宅,还没走到正堂,一人就哭丧着冲跑出来,见我喊道:“大老爷啊!您可要为小的做主,宅子丢了,小人的掉脑袋也要丢了”。一个五十多岁下人打扮的老者跪在我的面前,哭着。
“起来回话”我不耐烦道,并继续朝屋里走,同时高喊:“高邦佐,你在不在!”。
屋里回话了,傲慢道;“喊什么,进来吧”。
听这意思,高邦佐倒成了大老爷,那我算什么?我气愤的寻进屋,猛的瞧见屋里除高邦佐外还有几个人,看打扮都是蒙古人,其中一人三十多岁与高邦佐平坐在案侧,铜黄色的面堂阴沉沉的,见我进来,很不友善的瞪了瞪。
我问高邦佐;“参事大人,这是做何?”。
高邦佐答我道:“禀公办案,为民做主”,他那态度,牛的真可以,起都未起。
“办案?”我坐到高邦佐二人的对面,转头对那个跟进来的老者命令道:“你也进来,有什么冤屈尽说,本官与你做主”。
老者闻言大喜,急跪到我脚边的这一侧,道:“回大人,小老儿乃兵部尚书张鹤鸣,张大人的管家,负责看管宅邸已有一年多了。可..可...”老者担忧的望着高邦佐和那个带着随从的蒙古汉子,似有难言之隐。
我大声道:“有话尽说,我大明朝还是有地方可以讲理的!”。
我看看高邦佐,并对他的做法极不满,虽然我能感觉到那个蒙古汉子不是个一般人物,但也不能为了讨好他就抢取毫夺吧。更何况,这还是二品大员的宅邸。
老者听闻我要为他做主,哭道:“大人,青天大老爷,您说这天下还有这样的道理吗?您看看”,老者颤抖着从怀里取出一物送到我眼前,我接过来细看,原是盖有官印的房契,房主处明明写着:张元平。而‘张元平’,正是兵部尚书张鹤鸣。
我将房契轻扣在案上,望着高邦佐,想看看他倒还有何话可说。
没曾想,高邦佐还未开口,他身边的蒙古汉子就不干了,怒视老者,拍案道:“你这只不讲真话的鸟儿!草原上的流言都出自你的口,连永世流淌着的库伦河水,都会被你欺骗的倒流!”。汉子望着我,气愤的强调道:“这是我的房子,我不服!”。
“有房契在此,你有何不服?”我厉声问那蒙古汉子。
听到这儿,蒙古汉子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而我身边的大雁等人也警觉的握住了刀柄,那人道:“这房子是我用五十匹好马换来的,怎么就成了他的!”,汉子指住跪在我脚边的老者。
“那你的房契呢?拿出来与本官看看”我问那汉子,并又看看始终闭目不语的高邦佐,他好象入了定一般,不管我们几人如何得吵,仍动也未动的坐着。
汉子盯着我手中的房契看了好一会,不甘心的坐回到椅子上,生气地说:“那是你们汉人用来骗我的东西,想抢我的房子”。
“骗?”我气问他:“你难道从未听闻过,‘空口无凭,立字为据’吗?这怎能成了骗?今天,你拿出房契便罢,拿不出,本官定要治你扰民诬告之罪!”。
“你敢!”汉子重又击案而起,瞪圆了眼睛似是这就要冲上来拼命,我刚想叫大雁和万正将他拿下,高邦佐突然开眼,奇怪道:“糊涂,糊涂,断的如此糊涂”。
“高邦佐!我念你老迈先前的事还未做计较,你这又是何意!”我气鼓鼓的望着那个老王八蛋,说什么也没想到他收服蒙古人的妙计竟如此这般,助纣为虐起来。
高邦佐翻了翻那双千层褶的眼皮,轻声道:“肖大人断案难道不需人证在旁吗?这四乡邻里,可都没开口说过话”。
“有字为据何需人证?好!传人证上来!”我也豁出去了,就不相信如此的死案,还能让他高邦佐翻过来不成。
不一会,万正把左右邻里带进宅来,跪了三四个人在地上,我命他们说他们便说,说完,我傻眼了。不敢相信的想:竟有这样的事?王化贞也太不象话了吧!
我急问苦主儿老者,“本官问你,你家主人张元平何年何岁,又生得何等样貌?”。
老者在听邻里们说话时就不住的发抖,经我这一问,更是瘫在地上求饶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老儿确未见过家主,是王大人命我在此处看宅的,旁的,小老儿一概不知…..”。
“滚蛋!”我气的真想过去揍人,越看手中的房契火越大,气恼的将它扯成了碎片扔在地上,沉默思索起来。
事情本是这样的,这房子确实是眼前那个蒙古人的,虽然他得此房也并不光彩,但事实就是事实。
两年前,蒙古林丹汗引军北来,兵锋直指广宁城下,城中的汉族百姓听闻蒙古军要来,纷纷撇下家业远走避祸。而这大宅,本属一个贩马所有,马贩见蒙古人要来知道财资难保,便将房子已五十匹马的价格转卖给了他的老合作伙伴,也就我眼前这位蒙古汉子‘孟克’。当时,城中官员具逃、纷乱不止,也不知那马贩打的什么心思,说是房契丢了无法交与孟克,便请四下邻里出来作证。于是,孟克念及旧交也就答应了下来,交了五十匹马后,搬进了大宅。
听孟克说,当时这样买房的蒙古商人不在少数,有的拿到了房契,但也有很多只是找人担保,并未索取房契。这可能和蒙古人总是口说为誓有关系吧,发誓对他们来说仍是一种很管用的习俗。
到后来,蒙古军在铁岭兵败,又重归可草原,广宁再次落回大明朝廷手中,当初卖了房子的那些人中,有很多又折返了回来,他们可能是觉得那时卖的亏了吧,便到官府告状要求取回房产。
时任辽东巡抚的王化贞那时坐镇广宁,他便已‘无房契无据’为名,强收回了一部分被蒙古人买去的房产。而这家大宅却有点特殊,听说,当初卖房的那个马贩死在外逃的路上,所以并为苦主儿索要,但王化贞却不知从何得了知此房无契,硬是从孟克手中将房子收了回去,并自立为据,将房主改成了他的老靠山,兵部尚书张鹤鸣的,实是为巴结卖好。
据我估计,张鹤鸣可能连自己在关外这么一座大宅都不是很清楚,像他那样的高官,门下供生们的孝敬多到他自己都算不过来,搞不好连‘生嗣祠’都有好几十座了,挂名的房产又算得了什么。
这便是风气,官风之气,王化贞这样搞其实是想让辽东官员们明白,他是张鹤鸣的门生,少一些人与他作对。要不,他干吗要在这门前立两尊十二个疙瘩的大狮子?这就是吓唬人的活招牌啊!
不过,张鹤鸣确也没少帮过王化贞的忙,皇上曾命他调节辽东‘经巡不合’的事情,但张鹤鸣却说尽了王化贞的好话,处处排挤熊廷弼,如此才成就了今日的局势,使得王化贞那‘三月之内,扫平辽东’的大计得已‘实现’。没有张鹤鸣,辽东时局也不一定会到如此糟糕的程度。
既然事实如此,我也不好再顾及颜面了,错就是错了,再说张鹤鸣和王化贞也不是什么好鸟,就是不没收他们的房子,他们也不会高看我一眼,倒不如先卖高老和蒙古人一个面子,对守城也有利。
我起身对孟克道:“你随本官回衙领取房契,这房是你的了”。
刚说完,高邦佐道:“不用了,城卫印老夫带来了,这就可以开具房契”。高邦佐探手入袖,取出一枚钮印摊在手上。我一看,那钮印上雕着只雄虎,正是广宁城的官印。
我当初只是从王化贞手中扣下了巡抚大印,却未找到城印,不想却是被高邦佐拿了去。我不由的想,他私纳此印是要做什么?难道他,早就有所图谋?
想归想,但我却不能从高邦佐手中索要那枚广宁城印。要来又能如何?政事上我并不经熟,便考虑道:“是如此,高大人便暂代广宁城卫之职,城中诸事,钱粮府库便有劳大人辛苦了”。
我这就叫用人不疑,既然广宁城除了我之外,就只能找到高邦佐这么一个当官的人,那便让他放开手脚去干吧,我相信,他收房发契只是个开始,好戏还在后面呢,我何不坐看一时。
果然,我的权儿刚放下去,高老头的态度马上转变,身起客气道:“肖大人慢走,老夫有话说”。
“大人请讲”我很有兴趣的重又坐下,高邦佐却摇头,指着内宅道:“还是里面儿说吧”。
如此,我和高邦佐转到这家的后院,遣退众人密谈起来,高邦佐开门见山道:“肖大人,吾有一事商量,你来定夺”。
这老狐狸会让我做主?怕是,没什么好事吧.......
我推脱道:“大人且说,万事商量”。
高邦佐望着我,表情极为复杂,想说又不敢说的犹豫了半天,在我的一再催问下,他才开口道:“大人,我观城中百姓溃逃者甚多,空着的房宅举目尽是,到如今战乱不止,难有定谋,依吾看,那些出逃的人中有许多已是回不来了,不如....”。
“不如怎得?”我问道,并在心里暗骂着眼前这只老狐狸。
“不如将这些空房舍送与蒙古人,并发放房契与他们,他等有了我大明的房契在手,便是广宁城民,女真人再来时,城破则家亡......大人觉得如何?”高邦佐又把破钮印拿了出来,轻放在桌上望着我。
这时我也望着高邦佐,含笑不语,心中却想,好你个老高,实在是高,把没人要的破房子送给蒙古人,再让蒙古人为你拼命守城?你发的哪里是什么房契,我看是卖身契才对。蒙古人要是不想让刚到手的房子落到女真人的手中,看来,也只能拼死守住这座摇摇欲坠的广宁城了。没有了大明朝廷,那房契还不是费纸一张。
这简直就是在拿穷鬼开心吗,知道蒙古人没住过大瓦房就拿房子糊弄人家?老高,你这样做可不厚道啊,这主儿让我做就更不太合适了,朝廷要是怪罪下来,我肖某人的屁股和脑袋,哪样儿我都不舍不得啊。
我在犯愁,不知该怎么应付高邦佐,虽然心里同意他的法子,但也不想担此罪名。偏巧这时,门外的万正大喊道:“大人,孙得功引军到了城下!”。
“到了?”我看着同样震惊的高邦佐,急往外走道:“城中诸事大人做主,无需报与我有知,我去御敌”。
就这样,我用刚到城外的麻烦,推掉了眼前这场麻烦,也算是小胜高邦佐一回。他总想着‘只占便宜,不吃亏’是不对的,咱这本分人,说什么也要让他明白什么才是厚道,大权我都给他了,再出什么乱子,那可和我没任何的关系。老天在上,厚土作证。
(两天没更,今天多写点补上吧,这是第一更,具体能写多少我尽力。前两天一直刮风,沙尘暴,电总跳,一停就好几个小时,来回反复,不过今天早上起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