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丧乱的时候,许多北方世家大族举家南迁,“衣冠南渡”可算得上是一部漂泊游荡的伤心史。现代中国抗日战争爆发后,战火由北向南蔓延,于此时中国文化史上再次上演了一出衣冠南渡和西迁。
1937年,七七事变以后,日本帝国主义全面发动侵华战争。为保存中华民族教育精英免遭毁灭,华北及沿海许多大城市的高等学校和研究机构,大举向南迁移,不远万里到西南大后方落脚。这是一次预先组织好的南迁活动,是一种文化上的抗战。这段历史很形象地反映在由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联合而成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校歌里: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
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城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在国难当头的日子里,文人们的辗转既是无可奈何的选择,又是隐忍倔强的抗争,“万里长征”保护的是国家民族的文化血脉,“一城三户”为的是集中民族精英的战斗力,面对“九州遍洒黎元血”的局面,“壮怀难折”、“动心忍心”的还包括大夏大学的师生们。在文化抗战的洪流中,梁园东也义无反顾地投身其中,随大夏大学西迁,1937年底到达贵阳。开始了他历时九年的“衣冠南渡”。
民国时期的上海有三所著名的私立大学,其中被誉为“人才资源的富矿”的大夏大学,成立于二三十年代学潮最频繁的时候。1924年6月,厦门大学300余位教师和学生闹学潮离校到了上海,在原来厦门大学教授欧元怀、王毓祥、傅式说等人的帮助下成立“大厦大学筹备处”,“大厦”即“厦大”之颠倒,后来取“光大华夏”之意,改名大夏大学。
在大夏大学成立之初,1924年10月,梁园东发表了《十年来之中国外交》一文,奠定了他的学术基础。1927年大革命失败之后,梁园东先生来到上海,先后在上海劳动大学、浦东中学任教,然后在大东书局任编辑,最后在大夏大学任历史系教授兼主任。之后,在这所以“自强不息”为校训的大学里,在大夏大学“鼓铸文化,镕汇学术,万壑朝其宗”的“渊宏气象”中,以及在“唤起民众,复兴民族,禹域之洪钟”的“崇隆使命”的感召下,梁园东先生度过了他人生中学术研究最为旺盛的时期。
梁园东的学术思考是与社会人生紧密联系着的。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之前,对于中华民族所面临的危机,梁先生已经有了深入的认识,他以为“到了现在,中国民族已显然遇到了更大的敌人,现在的敌人比他在历史上所遇到的,尤其严重,而与他的民族性及文化意识观念,都尤其违背,这种敌人,一即现在属有‘帝国主义’性质的各民族,一即早已伸张全世界的‘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的侵略,较中国民族在历史上所遇到‘游牧民族’的侵略,其严重性相差不止天壤!历史上的一切游牧民族,无论怎样强悍,而其文化总较中国所有的为低,所以真能被中国民族期待着逻辑的胜利。但是现在的帝国主义者,他们不惟具有较中国民族更进步的文化,而且他们为其自己的民族存在起见,对于异己民族的残酷屠杀,实远甚于古代游牧民族之上,他们是有计划的、长期的,以专门扑灭他种人为事!这种事实久已鲜明,不须多举,所以假使中国民族现在遇到帝国主义国家的侵略,而仍欲以逻辑上的理论,期待胜利,以不抵抗主义出之,那末必屈伏于帝国主义之下……所以到了现在,中国民族已遭受到历史是所从未遇到的危机,假使中国民族不能认清当前的敌人,而速决定其方向,那中国民族实有不忍言的危机”(《中国民族之特点》,见《前途》杂志,1933年刊)。
1931年,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九一八事变,之后,步步紧逼,《塘沽协定》、《何梅协定》先后签订,国民党政府节节退让,激起了全国人民的极大义愤。以一二·九运动为起点,全国抗日救亡运动风起云涌。西安事变之后,蒋介石被迫接受了“停止内战,联共抗日”的主张,抗日统一战线的形成。华北的局势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终于在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揭开了全民抗战的序幕。
中国人民“采取了萨拉森人拥护其‘阿尔拉’的精神”,开始“以极坚强的态度,拥护其‘阿尔拉’的信仰,以与反对‘阿尔拉’的一切人抵抗”。而在1933年的时候,梁园东以为“这种精神,正是中国人所缺乏的”。当时的他就“很希望中国民族……以斗争的精神,把他们的真理扩充于全世界全人类,以克服其他一切戕害人类生活的民族或文化才是”。
从1937年底到1946年夏天,在近9年的时间里,梁园东先后从大夏大学转湖南兰田师范学院,再转四川白沙女子师范学院,最后转四川乐山武汉大学任教授。
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他利用教学之余,仍然坚持搞学术研究。但由于资料条件和出版条件的限制,发表的东西相对少了。在考证方面,他发表了《景颇考兼论商颂年代》和《桃花石为天子》等文章,又因为当时研究边疆史地的需要,而译注了《回鹘史》一书。
可是,对于一个渴望在昂扬的斗争生活中寻找真理的人来说,在“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的时候;在“全国同胞奋力抵抗日寇的侵掠”,“不让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中国寸土”的时候;在无数男儿“为保卫国土流最后一滴血”的时候,静心书斋的生活显然是天方夜谭。为了“驱逐日寇出中国”,为了实现“大同主义”的理想社会,梁园东一次次的用自己的行动来证明着自己的思想和主张。
梁园东在到贵阳的第三年,曾和青年们筹办了一个刊物,但未及出版,就被书报检查机构查禁了。他一气之下,决定离开贵阳去湖南。
在湖南兰田师范学院,他受到学生们的热烈欢迎,而该院院长却在学生中散布“梁某的史学走的不是正路”的谰言!梁园东提出抗议,对方虽一再道歉赔礼,但他终以为“不足合作”,而转赴四川。
在四川白沙女子师范学院,院当局要他兼系主任,而系主任却需要到“中央训练团”受训。他不想做这个系主任,但却想借机会了解一下国民党。他怀着求真理的目的去了重庆。他一到“训练团”,团领导们很高兴,认为梁园东“醒悟”了,便亲自接见,随后就送来入党(国民党)申请书。他不填。那些人很惊讶,一再劝诱,他不为所动,说道:“入党自愿,不能勉强,一定要我入党,那不违反你们的党章吗?”他还进一步说:“你们定的训练目的、任务不合理,我不能接受。”那些人冒火了,说:“那你来干什么?”他说:“我是学历史的,应该了解一切情况,做一些社会调查。”自然地,他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便被提前遣送回白沙,而且通知学院立刻把他解聘。院长谢循初不同意,回答说:“梁先生是教授,没有犯法。没有到期,不能解聘。”这是1943年冬天的事,此后,常有特务监视梁园东的行动。到了1944年夏天,聘期满了,梁园东才应武汉大学之聘去了乐山。
趋吉避凶是人之常情,趋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可为什么仍然有人飞蛾扑火、以卵击石呢?是因为他们知道火代表光明?还是因为他们也向往品质的刚硬?正义和真理永远是潜藏在人心的蚌壳里,用疼痛孕育成的珍珠,是本能让她以这样一种晶莹而内敛的形式存在。虽然被采撷之后,她的神采足以打动每个见到她的观众,但她真正的美,却在无意开合间、在灵光乍现的瞬间。
梁园东坚持正义的辗转,其实正是他内心深处对于真理的抉择。在国共合作貌合神离的年代,只有对国家的命运进行了认真思考的人,只有对自己的信仰和选择矢志不渝的人,才可以坚定地对自己说:该走救国救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