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系辞下》言:“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故“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分阴分阳,迭用柔刚,故易六位而成章。”(《周易·说卦》)《周易》是由卦组成的,每一卦有六爻。初爻二爻处下以示地,三爻四爻居中以示人,五爻上爻位上以示天。每两爻构成一才,六爻共三才。所以,《周易》六十四卦的每一卦都是以天地人三才的谐调统一为其基本前提,故有“易六位而成章”,“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之说。《系辞下》与《说卦》的这一番话,其意在于表明《周易》就是讲天地人三才之道的,亦即讲天地人三者之间的相互关系的。在《周易》看来,天道始万物,地道生万物,人道成万物,天地人三才之道是宇宙的基本结构。《周易》将天地人三才并列,反映出在《周易》中天地人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和作用。在客观世界中,天地是非常重要的。“天以大生”,“地以广生”(《《周易·系辞上》),“天地之大德曰生”(《周易·系辞下》)。故“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周易·序卦》)。可见,无天地则无万物。所以,《周易》有“天父地母”之说。然而,在《周易》看来,天地生物是自然法则,自然法则是生物法则,而人为法则则是成物法则,成物法则是人的有意识有目的的活动,从而使自然法则达到更加合谐、更加完满的成就。正是基于此,《周易·贲》言:“刚柔相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这是因为,一方面,人与天地同格同构,“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人道恶盈而好谦”(《周易·谦》)。因而,人可以“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周易·乾文言》)。可见人是自然宇宙结构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另一方面,人可以“彰往而察来”,“显微而阐幽”(《周易·系辞下》),从而效法天地之道。人之所以能够“彰往而察来”,“显微而阐幽”,从而达到效法天地之道,在《周易》看来,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人具有“仰观天象”,“俯察地理”,“近取诸身”,“远取谓物”的主体思维能力,从而“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周易·系辞下》)。有鉴于此,《周易》明确表达了人在宇宙自然界中的特殊地位和作用,“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是故圣人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下之疑” (《周易·系辞上》)。《周易》对天地人关系的论述是深刻的,其宇宙结构模式摆正了天地人三者之间的相互关系。
《潜夫论》承袭了易学哲学的宇宙结构摸式,把人的存在纳入了整个自然宇宙的整体结构系统之中,肯定了人的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在《潜夫论》看来,宇宙的基本结构是天地人,天地人三才同根同源,同归于元气。如上所引:“上古之世,太素之时,元气窈冥,未有形兆,万精合并,混而为一,莫制莫御,若斯久之,翻然自化,清浊分别,变成阴阳,阴阳有体,实生两仪,天地壹郁,万物化淳,和气生人,以统理之。”正因为天地人同根同源,同归于元气,所以,天地人相互合谐,相互统一。《潜夫论·本训》言:“天本诸阳,地本诸阴,人本中和。”“三才异务,相待而成,各循其道,和气乃臻,机衡乃平。”正因为三才各有异务,各循其道,自然界才有了生生不息、生机盎然的合谐景象,人类社会才有了生息繁衍,协调一致的繁荣局面。《潜夫论》的“三才异务”,正是基于《周易》的“天之道曰阴与阳”,“地之道曰柔与刚”,“人之道曰仁与义”之说。故《潜夫论》明确指出了“天道曰施,地道曰化,人道曰为”的命题。何谓天道之施、地道之化、人道之为呢?所谓施者散布、施舍也。《周易·乾》彖言:“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行……首出庶物,万国咸宁。”所谓化者变化、造化也。即谓自然万物之创造化育。为者调节、辅助也。《本训》言:“为者盖所谓感通阴阳而致珍异也。”可见,只有“三才异务”,才能实现万物的“机衡乃平”。事实上,《潜夫论·本训》所言的“天本诸阳,地本诸阴,人本中和”的三才之道正是直述《周易》之义。《周易·说卦》言:“乾为天,坤为地。”《周易·系辞下》言:“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因为如此,《潜夫论》广泛阐述了人类谐和阴阳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潜夫论·本政》言:“凡人君之治,莫大于和阴阳。阴阳者,以天为本。天心顺则阴阳和,天心逆则阴阳乖。”“将致太平者,必先调阴阳。调阴阳者,必先顺天心。顺天心者,必先安其人。”“天心慰则阴阳和,阴阳和则五谷丰,五谷丰则民眉寿,民眉寿则兴于义,兴于义则无奸行,无奸行则世平,而国家宁社稷安,而君尊荣矣。是故,天心阴阳,君臣民氓,善恶相辅而代相征也。”一言一蔽之,“天地交泰,阴阳和平,民无奸匿,机衡不倾,德气流布而颂声作也”(《潜夫论·班禄》)。而阴阳和平之本在于“人为”,“为者,盖所谓感通阴阳者也。”人之所以能够谐和阴阳,就在于人可以“用天之道”(《潜夫论·务本》)。故“天地之所贵者人也”(《潜夫论·赞学》)。可以看出,《潜夫论》以天地人的合谐统一为宇宙的基本结构,其旨趣与《周易》是完全相同的。“和气生人,一统理之”既把人归本于自然界,肯定了人与自然界的联系,强调了人与自然界的物质统一性。又把人从自然区分了出来,肯定了人与自然界的区别,强调了人的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从而摆正了人与自然的辩证关系。西汉董仲舒就曾说过“天地人,万物之本也。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三者相为手足,合以成体,不可一无也”(《春秋繁露》),《潜夫论》的天地人相统一的宇宙结构模式正是对《周易》及汉易学风的继承和发扬。
三、《潜夫论》的变化发展学说继承了易学哲学的宇宙通变观念
《周易·系辞下》言:“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为变所适。”故“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周易·系辞上》)。可以看出,通变是宇宙的根本法则。何谓通变?《周易·系辞上》言:“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故“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周易·系辞上》)。故《周易·系辞上》言:“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变化者,进退之象也。”“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系辞焉而命之,动在其中矣。”“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周易·系辞下》)。因为如此,《周易·系辞下》言:“动则观其变”。正因为如此,《周易·系辞上》断言:“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这说明,宇宙通变具有客观普遍性。在《周易》看来,宇宙间万事万物的发展变化都是向着自己的对立面转化。“物穷则变”,“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盛极则衰”。诸如,《乾》卦为纯阳卦,上九爻辞曰:“亢龙有悔。”《坤》卦为纯阴卦,上六爻辞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而且,事物的发展变化都是从微小的不显著的量的变化开始的,通过逐渐积累即量的扩张而形成最终的质变。如言:“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灭身”(《周易·系辞下》)。“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周易·文言乾》)。“履霜坚冰至”(《周易·坤》)。如此等等。可见,通变是自然宇宙发展变化的基本法则。正是因为如此,《周易》提出了“穷神知化,德之盛也” (《周易·系辞下》)的命题,把能否认识和把握宇宙万物的变化发展看做人们的最高境界。
《潜夫论》发扬了易学哲学的基本精神,以通变为宇宙存在和发展的基本法则。《潜夫论·边议》言:“物有盛衰,时有推移,事有激会,人有变化。” 《潜夫论·边议》言:“气运感动,亦诚大矣,变化之为,何物不能。”肯定整个宇宙处于不断的永无止息的变化发展之中。正是在《周易》的启迪下,《潜夫论》广泛阐发了事物变化发展的基本规律。在《潜夫论》看来,事物的发展变化,在特定条件下亦是向着自己的对立面转化。《潜夫论·浮侈》言:“贫生于富,弱生于强,乱生于治,危生于安。”“祸转为福”(《潜夫论·梦列》)明确提出了事物发展变化的基本趋势。而事物发展变化的动力和源泉不是来自事物的外部,而是产生于事物的内部,产生于事物内在的矛盾性及其“翻然自化”。而且,事物的发展变化都是从微小的不显著的量的变化开始,通过逐渐的积累即量的扩张而形成最终的巨大质变。《潜夫论·慎微》言:“凡山陵之高,非削成而崛起也,必步增而稍上焉。川谷之卑,非截断而颠陷也,必陂池而稍下焉。是故积上不止,必致嵩山之高;积下不已,必极黄泉之深。非独山川也,人行亦然。有布衣积善不怠,必致颜、闵之贤。积恶不休,必致桀、跖之名。非独布衣也,人臣亦然。积正不倦,必生节义之志;积邪不止,必生暴弑之心。非独人臣也,国君亦然。政教积德,必致安泰之福。举措数失,必致危亡之祸。故仲尼曰:‘汤、武非一善而王也,桀、纣非一恶而亡也,三代之废兴也,在其所积。’”并直引《周易》之语道:“君子战战栗栗,日慎一日,克己三省,不见是图。孔子曰:‘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小人以不善谓无益而不为也,以小恶谓无伤而不去也,是小恶积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也”(《潜夫论·慎微》)。因为如此,《潜夫论》提出了“积微成显,积著成体”的论断,深刻阐发了事物发展变化的质量互变法则。可见,事物的发展变化具有客观普遍性。正是基于发展变化的客观性和普遍性,《潜夫论》把人类社会也纳入了事物发展变化的客观系统。在《潜夫论》看来,人类社会历史也是一个从低级到高级的发展变化过程。《潜夫论·德化》言:“上圣和德气而化民心,正表仪以率群下,故能使民比屋可封,尧舜是也。其次躬道德而敦慈爱,美教训而崇礼让,故能使民无争心而致刑错,文武是也。其次明好恶而显法禁,平赏罚而无阿私,故能使民辟奸邪而趋公正,理弱乱以致治强,中兴是也。” 《潜夫论·衰制》又言:“无宪制而成天下者三皇也,画则象而化四表者五帝也,明法禁而和海内者三王也。” 故“五代不同礼,三家不同教,非其苟相反也,盖世推移而俗化异也” (《潜夫论·德化》)。特别是《潜夫论·班禄》中的一段话,深刻揭示了人类社会由低级到高级,由原始时代到文明时代的变化发展过程:“太古之时,蒸黎初载,未有上下,而自顺序,天未事焉,君未设焉,后稍矫虔,或相陵虐,浸渔不止,为萌巨害,于是天命圣人,使司牧之,使不失性,四海蒙利,莫不被德,佥共奉戴,谓之天子,故天之立君,非私此人也,以役民也,盖以诛暴除害利黎元也。”从而将以通变为基本特征的变化发展看做宇宙万物演化的基本法则。事实上,《潜夫论》的变化发展观念,实质上就是指事物的“变通移时之议”(《潜夫论·述赦》)。正是这种“变通移时”构成了宇宙自然万物存在和发展的内在机制。可以看出,《潜夫论》的宇宙万物的变化发展观念与《周易》是一脉相承的。
《潜夫论》作为汉末社会批判思潮的代表之作,其易学思想之精深,内容之博大,远非以上所言,它的政治思想、法刑思想、伦理思想、教育思想、梦论思想、交际思想等等都表现出了明显的易学倾向,而且引《易》论理之文句多达二十余条,同时亦广泛吸收和借鉴了汉易的五行相生说、阴阳灾异说,因篇幅所限兹不一一赘述。然而,仅就以上分析,足以观见《潜夫论》具有着浓厚的易学思想和易学精神,是汉代易学发展的一个重要环节,在中国古代易学发展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高新民
(本文发表于《甘肃社会科学》2007年第4期,被中国人民大学书
报资料中心《哲学文摘卡》2007年第4期《论著精华》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