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高淡淡地说:“人各有志,就不必强求了。”
汤池里早已换上了新的温泉水,袅袅白烟慢慢升腾。几道淡彩的纱幔一垂到地,池子中央原本卷起来做装饰的竹帘也都放了下来,直落到水里,将两边完全分隔开,可以说话,却看不见人。
三人在外面的起坐间里喝了杯茶,内府大丫鬟便过来禀报:“老爷,都备好了。”
韩子高点头,“好,你们去吧,我们自己来。”
丫鬟躬身答应,便带着所有侍婢退了出去。
顾欢扑哧一笑,“大哥,听他们叫你老爷,简直太好笑了。你本来年纪轻轻的,叫都把你叫老了。”
韩子高微笑,“规矩便是如此,我也没办法。再说,我都过了而立之年,也差不多快老了。”
顾欢连连摇头,“再过三十年才能说老。就你现在这样,不过刚刚长大而已。”
韩子高听得好笑,“我要是才刚刚长大,那你们呢?”
顾欢一愣,便耍赖地说:“我们差不多大。”
高长恭也点头,“是啊,是差不多的。”
“好好好,就算是一般大吧。”韩子高笑着起身,“三弟,你走那边,会直接通到汤池的另一头,我和二弟从这边过去。”
“好。”顾欢开心地走了进去。
就如分花拂柳,她穿过室内重重叠叠的纱幔,从右边沿着墙,走到了池子的另一端。
屋里点着上好的檀香,水面漂着彩色花瓣,如五色琉璃般透明美丽的泉华垒砌成池壁,池沿上整齐地堆叠着雪白的丝巾和米色的棉制布巾,旁边放着香胰。到处洋溢着江南特有的温柔、缤纷、香艳,仿如仙境。
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顾欢便脱下衣服,慢慢走到水里。
在池子的另一头,韩子高也解开衣带,脱下衣衫,却见高长恭没动,不免有些诧异,“二弟,怎么了?不喜欢这里?”
“不是。”高长恭为难地说,“我忽然想起,我……答应过欢儿,不在别人面前脱衣服……那个……”
韩子高一怔,便明白过来,不由得哈哈大笑,“那你过去吧,跟欢儿一起。”
高长恭更加为难,“当着大哥的面,她肯定不愿意。”
韩子高忍不住调侃地道:“那我就走了,把这儿留给你们吧。”
“不行。”顾欢在另一边大声说,“大哥,你不准走。长恭,我特别准你在大哥面前脱衣服。世上哪有穿着衣服洗澡的?更不能为了守规矩把大哥赶走吧?呆子!”
高长恭无奈地望天,“明明是你定的规矩……”边说边拉开衣结,脱了衣服。
韩子高本就猜到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下更加肯定,却有些不解。他走到池中,靠在池壁上,顺口问道:“二弟,你跟欢儿情投意合,为何不娶她做王妃?”
高长恭赤着身子走进水里,坐到他旁边的台阶上,苦笑道:“我与荥阳郑氏很早就订亲了,只是新娘年纪尚幼,才未迎娶。后来遇到欢儿,我便想退婚,可皇上不允,我也……无计可施。”
他身上鞭痕累累,纵横交错,虽然已经很淡,却依然让人看得清清楚楚。韩子高一瞥之间便怔住,不禁伸手点了点,“这是怎么回事?你是皇亲国戚、天之骄子,又是一代名将,闻名天下,谁有那么大胆子,竟敢如此待你?”
高长恭低头看了看,淡淡地说:“除了皇上,还能有谁?”
韩子高皱紧了眉,“怎么会?你做了什么?”
“我不愿娶郑氏女为妃,皇上大怒,先施以杖责,后来见我不肯松口,便亲手鞭笞。”高长恭叹息,“我仍然不肯答应,直至晕厥。我五弟见势不妙,派人去我府上通知,让他们想办法救我。欢儿立刻去求和士开,这才救下我的性命。只是,皇命难违,我终于还是不得不娶了郑氏,实在对不住欢儿。”
“原来是这样,那也难为你了。”韩子高微微点头,“你能为欢儿做到这样,她不会怪你的。再说,你就算娶了别人为妃,也可以娶她啊,闺房专宠就是了。你们皇帝管天管地,管人娶妻,总管不了这个吧。”
“我是想这么做,可欢儿不答应。”高长恭轻叹,“她不愿做妾。”
“哦,我理解。”韩子高笑道,“欢儿家世不俗,才貌双全,还是三品将军,等闲之人想要娶她做正室只怕都难,若是让她给人做妾,确实太委屈了。”
“是啊。”高长恭很无奈,“所以,暂且先这样吧,反正我们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无论如何,我总不会负她。”
“那倒是。”韩子高赞同,“只要你们两人情比金坚,其他一切阻碍都算不得什么。”
“对。”高长恭坚定地说,“即使海枯石烂,我们的情意也不会变。”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顾欢听不清楚,又觉得一个人无聊,便趴到池沿上,从竹帘之间探过头去,笑吟吟地道:“你们在说什么啊,也让我听听。”
高长恭吓了一跳,忽然想起自己和韩子高都没穿衣服,顿时大惊,“喂喂,非礼勿视。”
顾欢满不在乎,“孔老夫子的话最没道理了,不用理会。他还说过克己复礼,那你回去跟你的王妃好啊。”
韩子高放声大笑,“说得对。”
温泉水有些浑浊,并不透明,两人的腰部以下根本看不清楚,因此韩子高十分洒脱。高长恭很快也看出来,便不再阻止,只是越发无奈,对韩子高说:“大哥,你看,你看,她就是如此胆大妄为。小小年纪,也不知跟谁学的。其实,顾大将军是相当守礼的,我看只怕对他这女儿也没办法。”
顾欢嬉皮笑脸地道:“说对了,我爹确实拿我没法子,只有义父才能管住我。可义父对我最好了,我要做什么他都赞成。”
“欢儿的义父是段韶段大人。”高长恭立刻对韩子高说明,“我很钦佩他。”
“嗯,我也是,很佩服段大人的谋略。”韩子高愉悦地点头,“总之,我听出来了,就是没人管你,对吧,欢儿?”
“嘿嘿,算是吧。”顾欢开心地趴在那里,看一眼高长恭,再看一眼韩子高,不由得心花怒放。
升腾的热气将他们的脸蒸得绯红,肌肤也越发晶莹剔透,眉目如画,相映生辉,而同样的宽肩窄腰更透出男子力度,完美到极致。他们身体上的水滴反射着点点光华,似乎整个世界都因为他们两人而变得无比光明。那样的秀色,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三个人来。
高长恭看着顾欢脸上的神情,觉得特别好笑,索性主动出击,对她招了招手,“你也过来吧。”
顾欢摇头再摇头,笑嘻嘻地说:“你们太美了,我自卑。”
韩子高笑出声来,戏谑地道:“不用自卑,你也很美。”
“巧言令色鲜矣仁。”顾欢笑眯眯地看着他,“孔老夫子也就这句话还有些道理。”
高长恭再也无法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挥拳击打着水面,放声大笑。
韩子高也笑得前仰后合。
这时,外面有人禀报:“老爷,安成王来访,正在前厅等候。”
韩子高立刻收敛了笑,沉吟片刻,便道:“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高长恭和顾欢也都不笑了,担心地看着他。
韩子高安慰他们:“你们放心,没事的。”
高长恭低低地道:“如果他要你手中的兵权,决不能给。”
顾欢也点头,对他说:“大哥,不能放弃,不能妥协,一定要坚持到底。”
“嗯。”韩子高对他们笑笑,便转身要起来。
高长恭立刻瞪了顾欢一眼。顾欢自然不会太过分,马上缩回头去。
韩子高起身登上池沿,用布巾擦干身体,穿上衣服,便走了出去。
屋里重又变得安静。过了好一会儿,高长恭站起身来,在水中穿过汤池,掀开竹帘,钻了过去。
顾欢看着他,有些担忧,“你说,那个陈琐来找大哥做什么?就只是想要他的兵权?”
高长恭搂住她,轻声问:“那你说还有什么。”
“他会不会看上大哥了?”顾欢秀眉微蹙,“我怕大哥受委屈。”
高长恭失笑,“你这小脑瓜,就会胡思乱想。陈琐有妻有妾,还生了一堆孩子。你别瞎紧张了。”
“哦,那就好。”顾欢放下心来,看着眼前这张俊美的脸,神情渐渐变得柔和。
高长恭俯头,温柔地吻住她的唇,低低地说:“别老想着别人。”
“他不是别人。”顾欢热情地回应着他,却忍不住辩驳,“他是大哥。”
“我知道。”高长恭放开她的唇,喃喃地道。随即一路向下,火热的唇滑过她修长的脖颈、柔软的胸,直到没入水中的纤细的腰。
欢快的低吟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仿如天籁。层层纱幔轻轻飞扬,如诗如画。缕缕香雾在空中缭绕,沁人心脾。两人忘情地融为一体,不知今夕何夕。
高长恭看着身下的人。年少的红颜如初绽的花朵,清澈的黑眸如夜晚的天空,盛着无数灿烂星辰。
顾欢凝视着他,轻柔而坚定地说:“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一生一世,绝不分离。”
高长恭重重点头,低沉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两人紧紧拥抱。
屋外,繁花似锦,有翠羽红翎的小鸟在枝叶间跳来跳去,不时发出清脆的鸣叫。
韩子高送走贵客,便往里走去。他脸色沉郁,步履缓慢。韩福垂头躬身,一直跟在他侧后,很懂规矩地一声不吭。
韩子高站在湖边,看着头上的万里晴空,眼里有一丝茫然。良久,他才转过身,顺口问道:“我二弟三弟在做什么?”
韩福立刻回答:“两位公子一直在汤池,尚未出来,也未召唤下人。我已吩咐他们守在外面,不要进去打扰。”
以前陈茜时常微服光临韩府,更是经常与韩子高在汤池里消磨时光。韩府中人已养成习惯,汤池与韩子高的卧房同为禁地,未奉召不得入内。虽然陈茜已逝,他们这个习惯却仍未改变。
韩子高点点头,下意识地走了过去。
他摆手让韩福留在门外,缓步走进门去。厚底缎面的布鞋踩在光滑明亮的青砖上,无声无息。
走进汤池,却没看到水中有人。接着他便发现,在那些繁复的轻轻飘荡的彩色纱幔下面,有两个人正相拥而眠。隐约可以看见,他们身下垫着雪白的丝巾,身上裹着淡粉色的帐幔,乌黑的长发纠结在一起,安静的睡容里荡漾着幸福。
他出神地看着他们,仿佛穿越时光,看到了过去那些美好的日子。
池里池外不断出现两个人嬉闹的身影,动人的笑声在耳边回荡,让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容颜近在眼前。
他站在那里,忽然泪流满面。
直到傍晚,高长恭与顾欢才睡醒,赶紧起身穿衣服。
顾欢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要是大哥见完客又进来过,那就糗大了。就算大哥没进来过,让他府里的人看见了也不大好。”
“你还怕这个?”高长恭大感意外,戏谑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
顾欢轻轻踢了他一脚,“我是怕大哥触景生情,伤心。”
“哦,那倒是。”高长恭笑着搂住她,“大哥不会进来的。陈琐那小子如果是来要兵权的,一定会纠缠不休,大哥哪有时间过来?”
“嗯,有可能。”顾欢放了心,与他向外走去。
高长恭犹豫了一下,对她说:“欢儿,我们要走了。”
“什么?”顾欢停住脚步,“为什么?”
“我们的假已经满了,要回去赴任了。”高长恭温柔地解释,“你忘了?我只有三个月的假期,你有半年,现在都满了,便是明日就走,快马加鞭赶回,都很可能来不及。”
顾欢这才想起,顿时有些沮丧,“我不想回去。”
“可这里并不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身份也不能长期待在这里。如果被人知道了,说大哥与齐国勾结,正好诬陷他。”高长恭低声劝解,“以后我们一有时间就过来看望大哥,好不好?”
顾欢知道韩子高很可能被陷害入狱,却无法说出。她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对陈国朝中的政治倾轧更是一无所知,心里不免忧急。可高长恭说的话很有道理,他们如果继续留在这里,一旦被有心之人察觉身份,对韩子高有害无益。
想着,她只得点头,“好吧,我们走。”
高长恭拉着她的手,“我一会儿就告诉大哥,咱们明天就走。”
“嗯。”顾欢答应着,心情却很不好。
他们走出院子,便看见韩子高坐在湖边的亭中,默默地对着夕阳出神。
顾欢快步奔过去,担心地握住韩子高的手,关切地问:“怎么了,大哥?陈琐跟你说了什么?”
韩子高转头看向她,神情柔和了许多,淡淡地道:“他希望我以后跟着他,支持他,拥戴他,就像我以前和茜那样。”
顾欢吃了一惊,随即大怒,“他简直是痴人说梦。”
韩子高的脸上浮现出一缕微笑,“我可不敢这么说王爷,只是婉言谢绝了。我现在只效忠一个人,那就是茜的儿子,当今圣上。”
“对。”顾欢点头,随即忧虑地看着他,“那陈琐有没有恼羞成怒?以后会不会针对你做什么手脚?”
“他走的时候是心平气和的样子,喜怒不形于色。不过,他肯定会想办法削我的兵权。”韩子高很平静,“我在军中那么多年,子弟兵不少,倒要看他怎么夺得过去。”
“也不能掉以轻心。”顾欢赶紧叮嘱,“他现在位高权重,若以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嫁祸于你,那是防不胜防。”
“嗯,我会小心的。”韩子高笑着点头,“你不用担心。”
高长恭听到这里,便趁机把两人要走的事说了。
韩子高的眼神有些黯淡,脸上却依然带着微笑,温和地说:“你们既是假期已满,自然应该回去,不然若皇帝怪罪下来,倒是为兄的不是了。走,大哥今晚为你们饯行。我们出去吃,再一起逛逛建康城。”
“好啊。”顾欢开心地跳了起来。
高长恭先回自己的院子,把明日要离开的事情告诉随从,要他们收拾东西,然后才过来,与韩子高和顾欢一起走了出去。
先帝崩逝未满百日,整个建康城依然处处缟素,丝竹禁绝,但茶楼酒肆中还是坐满了人。普通人对于皇宫里的御座上坐着的究竟是谁根本没什么兴趣,顶多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绘声绘色地议论一番。这些年来,被百姓们谈论得最多的并不是那些皇亲国戚、才子佳人,更不是秦淮河上的花魁,而是那位倾城倾国的美人将军韩子高。虽然陈茜已驾崩,可传奇仍在继续,无数人的嘴上依然挂着那个名字。
韩子高与高长恭、顾欢走在街上,顿时引来无数人注目。韩府中人早就看惯了自己主子的美貌,对高长恭也就习以为常,没有大惊小怪,所以他便失了警惕。走出来时,高长恭也似韩子高那般,没用任何修饰遮掩自己俊美的容颜。韩子高早就对别人的目光养成了视而不见的习惯,更是从不乔装改扮。此刻,两人走在建康的大街上,立刻引来众人围观。虽碍于韩子高是朝廷高官,不敢公然议论,暗地里却有不少人指指点点。
顾欢走在高长恭和韩子高之间,完全不起眼,便兴致勃勃地把那些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很多人看着她的目光中都充满了羡慕和疑惑,不知道她是哪路高人,竟然能与两个美得无与伦比的年轻男子走在一起。
韩子高带着他们穿过繁华的大街,走进坐落在长江边的狮子楼。这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大酒楼,里面却格调高雅,壁上随处可见当代名人的墨宝。尤其是那些风流名士,常爱与秦淮河上的名妓光顾这里,吟风弄月,留下不少佳话。
酒楼里的伙计对每位贵客都记得很清楚,一见韩子高进来,立刻迎上去打躬作揖,热情地道:“韩将军大驾光临,楼上请。”
韩子高淡淡地道:“要个雅间,清静点的,不要人来打扰。”
“是是。”那伙计哈着腰,将他们带到二楼,送进最里面的一间雅座。
屋里装饰得就如大户人家的内院,里外两间,以雕花月洞门隔开,房门处放着一架镶贝花鸟屏风,里面的博古架上满是仿古董的瓷器和玉雕,文房四宝俱全,门旁还放着一张琴,桌椅几案全是紫檀木所制,很是贵重。能进到这里来的人非富即贵,往往都要附庸风雅一番,店主投其所好,因而生意兴隆,经久不衰。
韩子高让伙计配些本地的特色菜和店里的招牌菜,又要了一壶明前龙井,便坐了下来。
窗外便是长江,在夜色中却已看不清楚,只能听到隐隐的流水声。清凉的风吹了进来,让人顿觉空气清爽,身心舒畅。
韩子高轻声说:“如果是白天,从这里看出去,景色非常美。”
“现在也很好看。”顾欢趴在窗框上,看着下面的车水马龙,兴味盎然。
高长恭有些依依不舍,坐在那里半晌不语,忽然道:“大哥,如果你有时间,就来青州看我们吧。”
“哦?你要去青州?”韩子高想了想青州的位置,轻轻叹了口气,“离建康挺远的。”
“我已调任青州刺史,回去就得赴职。”高长恭看着他,诚恳地道,“建康其实离我那里也不远,骑快马不过五六日即到。我和欢儿这一去,短期内是出不来了,会很想念大哥的。大哥若是有暇,便过来瞧瞧。”
“对啊。”顾欢从窗户那里过来,坐到他们身边,殷切地看着韩子高,“大哥,你过来看看我们吧。我陪你去瞧瞧咱们北方的美景,与江南大不相同,别具一格。”
“好。”韩子高笑着点头,“若是有机会,一定去看你们。”
菜很快便上来了,都是顶级名厨烹制的精美菜肴,地道的金陵菜,正宗的江南风味。
顾欢很喜欢,拿起筷子便大快朵颐。
韩子高叫了一壶陈年花雕,青梅煮酒,悠闲自在地与高长恭对饮。顾欢见猎心喜,也倒了一杯,与韩子高和高长恭碰了一下,豪爽地喝下去。韩子高宠溺地看着她,陪她饮尽了杯中酒,再笑着替她斟上。
高长恭想阻止,“大哥,你别太宠她了。她酒量浅,一下就醉了,那才有得你头疼的。”
“不会。”韩子高温和地笑,“欢儿一向有分寸,看着像是胡闹,其实进退有度,都在大规矩之中。至于小节,你我都不是常人,不拘也罢。”
顾欢大喜,“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大哥也。来来来,大哥,你我痛饮三杯。”说着,便拿起桌上的小酒杯,一饮而尽。
高长恭只得无奈地摇头,“有大哥惯着你,你更是无法无天了。”
顾欢开心地一偏头,斜斜地瞄着他,笑嘻嘻地问:“那你要不要惯着我啊?”
高长恭看着她娇俏的模样,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能说不吗?”随即伸手提起酒盅,往她的杯里斟满了酒。
韩子高忍俊不禁,笑得很愉快。
顾欢心满意足地拿起杯子,把甜香的酒喝下。她从没喝过花雕,只觉得很甜,顺喉而下,舒服得很,便没了顾忌。三杯酒下去,脸上便有些热了。她拿起筷子,在杯沿上有节奏地敲着,畅快地唱起歌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楮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她的声音清亮,圆转如意,悦耳动听。词意更是切合此情此景,豪气中更有飘逸出尘的豁达,令人称绝。
韩子高含笑听着,等她歌声止歇,刚要称赞,便听外面有人大声叫好:“妙啊,真是绝妙好词。”
高长恭倏地转头看向门口,眼里有了一丝警觉。韩子高抬手做了个手势,表示没关系,高长恭紧绷的身姿才放松下来。
顾欢已薄有醉意,笑眯眯地看向外面,好奇地问:“谁啊?怎么能随便进我们的雅间?这家店主太过分,就不怕我们砸了他的店?”
“他不敢拦,就是怕自己的店会被砸了。”韩子高微微一笑,从容淡定地说,“至少他能肯定,我一般不会动手,可别人就难说了。”
外间有人哈哈大笑,“韩大人性烈如火,天下皆知,不过涵养比我们好,轻易不动怒罢了。”说着,几个人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前面一人须发皆白,举手投足都有种文士的儒雅。在他侧后,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再后面也是位中年男子,相貌普通,但气宇轩昂。再后面的几个人大部分也都是中年人,一看便是朝廷命官。
韩子高潇洒地起身,对他们抱拳行礼,客气地道:“刘大人,到大人,殷大人,华兄……”一路招呼过去。
几个人也拱手还礼,与他寒暄着,态度十分亲热。
高长恭和顾欢礼貌地站起身来,面带微笑,一声不吭。
前面那位老者看了他们一眼,向韩子高询问道:“这两位是韩大人的朋友?”
“是我的结义兄弟。”韩子高很自然地替他们介绍,“二弟,三弟,这位是中书舍人刘大人,仆射到大人,那位是东宫通事舍人殷大人,尚书左丞王大人,这是安南将军、湘州刺史华大人……”
他一路介绍下去,高长恭和顾欢只对那两个顾命大臣,中书舍人刘师知和仆射到仲举的名字有印象,而华皎是韩子高的朋友,与他过从甚密,两人便留意了一下,对殷不佞和王暹等高官都不甚了了,反正抱拳为礼,跟着韩子高的介绍,客气地叫声“大人”,也就行了。
那些人听说他们是韩子高的结义兄弟,再加上高长恭相貌不俗,气质高华,顾欢也是清秀动人,灵气四溢,自然不敢怠慢,都热情地抱拳还礼。
韩子高最后才介绍他们两人:“这是我三弟顾欢,那是我二弟顾无忧。”
众人便同时说:“顾公子,幸会,幸会。”
高长恭的那个假名是顾欢给起的,当时便得意扬扬地说:“总之,你这就算是我顾家的人了。”逗得高长恭笑不可抑,欣然同意。此刻,韩子高当然不可能说出他那让人如雷贯耳的真名,便以此化名示人。至于顾欢,倒没什么关系,反正名不见经传,即便说出真名,也不会有人知道她的身份。
扰攘一番,大家便在桌边坐下。
跟着这些贵客过来的几个伙计跑前跑后,张罗着增添椅子和碗筷,韩子高吩咐把桌上的残羹剩菜撤下,重新整治一桌席面。
那些伙计都训练有素,有人给每位客人递上茶,有人迅速将桌子收拾干净,然后把凉菜流水般送上来,再把酒温好,给他们一一斟上。
刘师知在文学上颇有造诣,端着茶盏抿了一口,看着顾欢笑道:“顾三公子刚才的词实在绝妙,既有英雄的慷慨豪迈,又有隐士的淡泊宁静,既悲壮又苍凉,正切合当下的情境,实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是啊。”到仲举立刻附和,“顾三公子年纪轻轻便如此才华横溢,实在了不起。”
“两位大人过奖了,在下实是愧不敢当。”顾欢连连摆手,“顾某只是一时兴起,胡乱唱出,算不得什么。”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举止之间又不带半分脂粉气,相貌也没有她那两个哥哥美,那些人都没怀疑她是女子,只当她是个清秀的少年,纷纷对她的才华大加赞扬。
韩子高一直保持着微笑,却没有说话。这些不速之客都属于保皇派,对陈琐的专横跋扈相当不满,一心想保住陈茜这一脉的正统江山,此时来找他,多半与下午陈琐到访韩府有关。虽然心里有数,他却不去主动提起,只沉静地坐在那儿,悠闲地品茗,听着他们从诗词歌赋说到琴棋书画。
顾欢心疼韩子高,知他心情不畅,便不愿让他应酬这些官吏,能替他分担一点算一点。虽然累得半死,却也勉力支撑,把前世今生学到的所有东西都拿了出来,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倒也与刘师知这个当世大儒不分轩轾。
高长恭自是明白她的心意,奈何自己对诗书礼乐涉猎甚少,帮不上什么忙,只得帮她斟茶倒水,以示支持。
顾欢本就不是墨守成规之人,对许多事物都有自己的独特见解,绝不人云亦云,说到兴头上,更是神采飞扬。在座诸人中她最年轻,青春的活力犹如火花四溅,让每个人都受到感染。
韩子高看着她,神情中满是喜爱与欣赏。看在那些大臣眼里,大概以为韩子高另有新欢了。
等到他们的谈诗论文偃旗息鼓,已是酒过数巡,月上中天。
韩子高亲手盛了碗酸菜老鸭汤,放到顾欢面前,柔声说:“累了吧?喝点汤。”
“嗯。”顾欢开心地点头,端着碗慢慢喝了下去。
除了高长恭外,其他人全都一副什么内情都明白的模样,看上去有些诡异。
刘师知兴奋地呷了一口酒,对韩子高说:“顾三公子如此有才,应当入朝为官,大展宏图。”
“是啊。”到仲举立刻点头,“皇上求贤若渴,顾三公子又是韩大人的结义兄弟,入仕是顺理成章的事。”
韩子高一怔,随即了然。自魏晋以来,朝廷任用官吏,大都不看才学,只重风貌,求贤若渴云云,实在是笑话。不过,顾欢虽然年纪尚小,风采相貌都是上上之选,确实有入朝为官的上佳条件。到仲举这话自是为了拉拢韩子高,却也不是无的放矢。
想着,韩子高笑道:“我这两个兄弟生性闲散,无心为官,只喜游山玩水。他们过几日便要离开建康,回家去了。”
“是啊。”顾欢点头,“家父不放心,派人带信来,催我们兄弟回去。”
“哦,这样啊。”刘师知叹道,“可惜了。”
韩子高淡淡地说:“人各有志,就不必强求了。”
他这话一语双关,大有弦外之音,刘师知与到仲举对视一眼,立刻达成共识,仍要不遗余力地说服他。他们的脸上流露出坚定的神情,同时看了看顾欢与高长恭,又有些犹豫,似乎碍于有外人在,下面的话不便出口。
顾欢与高长恭便欲托词离去,刚要开口,韩子高先说话了:“各位大人找我,是有事要与我商量吧?我这两位兄弟都不是外人,我与他们金兰结义,生死与共,没什么不能让他们知道的。如果各位大人觉得此时不方便,亦可改日再谈。”
这些人大部分是在朝中任职的,但华皎等寥寥几人却是外官,只因为赶来送先帝陈茜过山陵,这才会待在建康,过几日便要离去。陈琐已经去过韩府,情势便显得尤为紧迫,不能再拖。几人互相看了一眼,便决定抓住这个机会,与韩子高好好谈谈。
华皎起身出去,吩咐自己的随从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这个房间,然后才进来将房门关上,示意他们可以说了。
到仲举看着韩子高,沉声道:“韩大人,自先帝驾崩,安成王受遗诏委托顾命,气焰嚣张,专横跋扈,前日竟率三百亲兵进驻尚书省,意图独揽朝纲,进而篡夺帝位。刘大人与卑职同为顾命,不敢有负先帝所托,遂与众位大人商议,应从速督促安成王安守本分,忠于王事,勿痴心妄想。此事非同小可,还请韩大人鼎力相助,以保先帝所创基业,不使付之东流。”
他的话一说完,屋里鸦雀无声,人人都看着韩子高。
顾欢在心里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几分无奈。
有些事情……难道是注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