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现世与想象:民间故事中的日本人
31430100000010

第10章 女子的面影(1)

一、女子的群像

“面影”一词直译自日语汉字。在日语中,它主要包含两种意思,一是指记忆中的面貌,二是指旧时的遗痕、遗迹。它既可用于人的场合,也可用于物的场合。它原本是一个中性的词,但在具体的语境中,鲜明的时间内涵往往会赋予它情感的色彩。

历史记忆中的日本女子有着怎样的面容?如今,人们也只是熟悉那些留在史册中的女子,邪马台国的国王卑弥乎,推古、皇极、持统三位女天皇,出自藤原道长一家的三位皇后,《源氏物语》的作者紫氏部,《枕草子》的作者清少纳言等等。但是,在卷帙浩繁的史册里,这样的女性身影毕竟是少数的。在既往的历史中,女性的面影往往隐藏在社会、男子的背后,这样的女性更多的是一种集体性的存在,她们是母亲、妻子、女儿、比丘尼、游女等等,作为个人而独立存在的“她”,少而又少。

但是,在民间故事里,比之于儿童、老人和男子,女性的形象却是最丰富的。在这一领域中,女性首先是民间故事的讲述者与保存者,然后才是故事里的人物。“‘爷爷’之篇”里的老太婆是一个贪婪的老女人;“没有手的姑娘”里,既有美丽善良的女子与母亲,也有狠心的后母;“笑话人物谱”中有傻媳妇、放屁的媳妇。在以后的章节里,烧炭长者的妻子是丝毫不逊色于男子的、有主见的女性。这些形象虽然带有类型化的特点,但在民间故事里尚属现实世界的女性形象。

在将要陆续谈及的章节中,住屋的姑娘与蛇神生下了海岛的守护神,越海的女子是痴情的蛇女,八百比丘尼有着超乎常人的寿命,鬼婆、鬼姐喜欢吃人,狐妻葛叶为报恩而与人联姻,山姥既让人恐惧、又可以给人类带来财富。这些人物虽然超乎现实,但人们却可以在她们的身上展开无拘的想象,现实中无法言说的、不能实现的、期盼的、恐惧的、敬畏的,都可以借着非现实的外衣一一表露。

这种民间故事里女性形象的活泼与丰富,与现实世界里女性的群体性存在,看上去似乎是矛盾的,其实却不然。群体性的存在既使个人的身影模糊,反过来又为她们提供了另一种保护,因为体制的层层约束与压制也是更多地落在群体上,在底层民间,她们反而可以有更多的自由。

本节所要谈的是这女子群像中的两种。

二、阿菊的情事

阿菊是一个民间女子的名字,这样的名字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在日本古代的神话中,菊花是一种不老不死的仙药。古典文献《风土记》记载着:甲斐国的鹤郡境内有一座长着菊花的山,用山谷里的水洗这山上的菊花,人们如果喝了这种洗过菊花的水,就会长寿。白菊在日本文化中还是再生的象征。日本皇家的家徽是菊花,代表着皇家的尊贵、高洁与幽雅。民间信仰认为菊花有驱魔的功效,所以有在节分之夜,折菊枝焚烧除疫的习俗。在广布日本的“蛇郎故事”中,菊花还是对付蛇子的堕胎药。

本文的主人公阿菊似乎离这些很远,她是一个普通的民间女子,与菊花相应称的也只是她美丽的容貌,而最终当我们读完了关于阿菊的情事之后,将会发现,阿菊可以是一个女子的代称,也可以是很多女子的代称,如果把名为阿菊的女子所经历的三种情事组合在一起,实际上就是一个完整的情爱纠葛的系列。

第一种阿菊的情事流传于高知县。阿菊在一户人家当佣人,和年轻的公子有了恋情。公子的家人极力反对,说:“和当佣人的阿菊在一起,无论如何都不行。”阿菊每日哭泣,他们于是约定一起跳河殉情。但是,到了跳河的时候,公子突然说:“我先砍了你的头,然后我再跳下河吧。”阿菊吃了一惊,但她仍然说:“我们还是一起跳下去吧。”公子答道:“好吧,你还是这么说,那我们就一起跳下去。”阿菊铁定了心要殉情,往和服的袖子里装了很多石头。公子在黑暗的掩护下也摸着了一块很大的石头。随着卜嗵的响声,公子搬起了那块石头扔到河里。公子活了下来,但他的家从此接连遭遇不幸,很快就绝了后。那条埋葬了阿菊的河至今还在那里,就叫“阿菊之河”。

第二种阿菊的情事流传于爱知县。阿菊出生在清水一带,在乡下,她要算是一个稀有的美人。当她开始懂得男女之爱时,她和附近的一个青年坠入了情网,两个人过着令人羡慕的平和的甜蜜日子。但是,周围向阿菊示爱的年轻人越来越多,阿菊的心也就渐渐地从这个青年的身上转向了他人。青年有所觉察,费尽心思想挽回阿菊的心,但脱了弦的箭却无论怎样都回不来了。恋情破裂了,被抛弃的青年渐渐变成了一个心狠毒辣的人。为了给青年人面子,面对可能的暴力行为,一天,阿菊还是在清水河边等待青年归来。青年杀了阿菊,把她抛到清水河里。此后就有传闻,生于恋情也死于恋情的阿菊还对人世充满留恋,她的幽灵经常出现在清水河边。人们既同情阿菊,也对幽灵的出现感到恐惧,于是唱着歌谣为她祈求冥福,歌词是这样的:“可怕呀,前野的清水,死去的阿菊又出现了”。据说青年杀了阿菊之后马上就到高野山上去忏悔自己的罪过,但最后也消失了踪影。阿菊的坟墓就在砂场一带,寂寞地掩埋在草丛中。

第三种阿菊的情事流传于群马县。领地的领主在巡视领地的途中,看见了一个叫阿菊的美丽女子,就把她带回去当侍女。阿菊既聪明又漂亮,深受领主的喜爱。不过这却遭到了领主夫人和其他侍女的嫉恨。有一日,她们在饭里埋了针,阿菊不知情,把饭送给了领主吃。领主在饭中吃出了针,勃然大怒,要惩办阿菊。阿菊逃出城,来到了宝积寺的山门前,她拍着寺门恳求:“让我进去吧!”但寺门始终没有打开。阿菊很快就被追兵抓到了,她被塞进了装有蛇和蜈蚣的木桶里,然后被扔到池子里。阿菊的母亲听说了,就来到宝积寺阿菊被杀害的池边吊唁,她非常怨恨地说:“阿菊不会做那样的事,如果阿菊是被冤枉的,那么,就让这炒芝麻发芽吧。”炒芝麻种下地之后,果真发了芽。从此,宝积寺的山门无论怎么建造,都会被烧毁。

关敬吾在研究日本民间文学中的恋爱婚姻主题时曾指出,在现实形态的婚恋故事中,恋爱的目的通常是结婚、生子,过上安定幸福的生活。所以,如何恋爱,恋爱的表白、过程、心理等一般不出现在故事中,如果出现,那也只是用一些概括性的词语一笔带过。[30](第187—209页)恋爱的冒险与爱情的细致付出往往就是被省略的部分,故事很快就会进入对结局的描绘。

这的确是一个具普遍性的现象。除了篇幅短小的原因外,还与民间文学在这一类题材上的叙事风格有关。这一类叙述一般只关注外部的行为,内部的情绪流动较少得到表述的机会。正如“‘弃老山’考”一节所述,除了与民间文学简洁叙事的整体风格相一致外,也与创作者有关。它毕竟不是文人的创作,对内心痛苦或者思念等的情绪流动缺乏表述的层次性、复杂性构成。但它也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叙述手段,即用歌谣来渲染氛围烘托情绪。歌谣在日本民间极为丰富,它的特点是易于传唱与记忆,是别具特色的抒情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