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三种故事,以“阿菊”这一人物为轴心,三者构成了男女情爱世界的一种抽象象征。从情节上看,第一种是男子负心于女子,第二种是女子负心于男子,第三种是三角形态中的情妒。第一、二种在对立中互补,第三种又构成对前两者的补充。第一、三种故事有明显的反抗或者说是控诉的色彩,它以简约的情节展示了封建等级观念制约下的时代里,平凡女子爱情遭遇的缩影。第一种以“报应”的形式来谴责公子的负心;第二种幽冥世界里的阿菊身影的出现,民间把它理解为怨灵作祟。第三种借助反常的自然形态,通过无形的、超自然的神奇力量来申冤,这也是民间申述、陈清冤情的常见手法。这是一种怨恨的极致,尽管在文学形态上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浪漫的艺术手法,但它的根基却是现实的残酷与无奈。
第二种故事最有值得深究的意味。它是对第一种故事的报复,也最具自然的民间原生态。它不存在等级观念的阴影,纯粹只是民间男女的相互倾慕与男欢女爱。它甚至没有所谓男权或女权的阴影,在叙述的字里行间,完全读不出对阿菊负心的责难,也读不出强烈的对男子暴力行为的谴责。这是一双包容的眼睛,从高处平静而又略有些感伤地俯视着凡间俗世。感伤来自歌谣的烘托、掩埋在草丛中的寂寞的坟墓、曾经的爱恨情仇与平息后的无影无踪、无声无息。
这就是民间对恋爱的一种理解,爱与不爱都是明了的,爱与恨也都是一种日常世象,为死去的祈祷,为消失的叹息。人们在哀伤时唱唱歌谣,但依旧热爱这俗世的生命,激烈就这样消解于平和之中。这也是“阿菊的情事”存在的意义,它以一种比较完整的形态勾勒了属于“阿菊”们的俗世恋爱,因为纯属大量写意中偶尔出现的工笔,所以分外值得品味。
三、产女与育子幽灵
产女是民间习俗中对因生孩子而死去的女子幽灵的称呼。旧历的正月十四日晚,打扫家里的便所,点上明灯,在月出之时进行的祭祀,就是针对产女而进行的。据说产女会在这个晚上出现,而这晚遇见产女的人将有一些奇怪的遭遇。
山形县的最上郡丰田村,流传着金藏遇见产女的故事。金藏的祖母因生产而死去,他们一家过着贫困的生活。有一年的正月十四日晚,金藏到便所,一个披头散发的瘦削年轻女子,抱着婴儿出现在里面。女子请金藏为她抱一抱婴儿,金藏抱住婴儿后,女子就消失了。金藏手中的婴儿越来越重,但金藏一直坚持着。过了一会儿,女子又出现了。她向金藏表示感谢,并问金藏,作为谢礼,他要钱还是要力气。金藏回答要力气。产女告知金藏,不要把碰到她的事说出去。第二天一早,金藏洗脸时不经意间就把毛巾拧断了。提起装满水的大水桶、搬动大石头等重力活对他来说都不在话下。大力士金藏从此卖力劳动,很快就成了富有的人,并且经常帮助四邻。
金藏遇见产女的故事基本能体现出有关产女故事的特点。产女出现的地点选择在便所,与生育的不洁观念有关,便所还有一种较旧的说法叫“御不净”。但有些地方认为这晚出现的是“便所神”,据说如果偷偷去窥视,会见到一个白衣女子在纺线。但窥视的人会在这一年里死去,所以窥视是一种禁忌。但不管是产女还是“便所神”,这样的故事都使孩子们在这个夜里对上便所充满了恐惧。
遇见产女的男子基本上都选择成为大力士。另有一种说法是,看到产女时不能害怕或转身逃跑,如果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有时也会得到产女赠送的钱或丝织物。有的产女让人替她抱婴儿时,会问那人:抱轻的婴儿还是抱重的婴儿?来人答道:抱轻的。但婴儿还是会变得越来越重,甚至有些地方的说法是,婴儿重得使抱的人跌落到不该跌落的地方,这时产女才会再次出现,给那人奖赏。总之,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要抱紧婴儿,这样才会得到奖赏。
还有的说法是,婴儿的头会慢慢变大,把抱着自己的人吃掉,所以不能按通常的姿势去抱婴儿,而是要倒着抱,让婴儿的头朝下,脚朝上。而且最好用刃器抵在婴儿的腿上,这样婴儿就不会变大。
从科学的角度而言,这当然是很荒谬的。但从民俗的角度看,形式虽然很离奇,但每年一次的针对具体对象的打扫便所也好,再次重温这样的故事也好,都可视为对逝去的产妇的一种追怀。在医学不发达的过去,女性的每一次生育都伴随着生命的历险。但这种平凡人生里的历险是不被载入史册的,在女性只是男性社会的附属财产、在女性不能拥有自身姓氏的漫长历史时期,女性的这种生命历险往往无言地湮没在日常的尘埃中。在这样的意义上,产女故事不管因何而生、褒贬如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有这种故事、这种打扫便所的习俗,女性因生育而带来的生命历险拥有了被人们记起的时刻。
还有一种与孕妇相关的幽灵通常被称为“育子幽灵”。某夜,一个年轻的女子拿着一文钱到点心铺买饴糖(或者一块饼),一连六夜,夜夜如此。店主人觉得很奇怪,第七夜就悄悄地尾随着女子而去。只见女子的身影消失在一个坟墓前,同时隐约听见坟墓里有孩子的哭声。店主人吓得赶快逃回家。第二天一打听,才知道那个坟墓埋葬的是不久前、一个在临近生产前死去的孕妇。人们打开坟墓一看,孕妇的旁边躺着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孩子的嘴里还含着饴糖。人们就把孩子抱出坟墓,养育成人。
这是被称为“育子幽灵”传说的基本情节概况,在日本各地广为流传。当然各地在流传的过程中也会出现一些变化,譬如女子拿来买糖的钱到第二天早上就变成树叶;女子在第七天夜里,自己把真相告诉了店主,凄婉地委托店主去照看自己的孩子等等。故事的氛围在这样的时候往往凄婉掩盖了恐怖,让人领略到的是处于阴阳之间的母爱深情。
不过在“育子幽灵”的传说中也存在一种特例,这就是以“通幻的诞生”为题的传说。
丹波国永沢寺的开山祖师——通幻禅师出身于浦富町。元亨年间,有一个叫长沢氏的人,他的女儿与一个男子有私情怀了身孕,男子知道后逃到了大阪。女子怀孕过十月,在生产前死去。女子被埋葬的第二天,游历四方的道玄禅师从这个新墓旁走过,听到坟墓中传来了孩子的哭声。打开坟墓后,只见一个新生的婴儿正在哭泣。长沢氏抱起孙子,用田里的水把他洗干净。因为有佛缘,道玄禅师与长沢氏约定让这个婴儿继承佛法。这孩子从小就异常聪明,十七岁落发,成了道玄禅师的弟子。他精通历史,游历了各地之后,获得了老师的准许,重振道玄宗风,以通幻禅师之称扬名四海。
这是佛教理念与日本民间文化交融之后的产物,在普度众生、慈悲为怀的光环的笼罩下,原本阴暗、潮湿的传说,成了有着积极的人生未来的明朗的故事。墓中诞生的经历增添了佛教大师出身的神奇性,这也是不同文化很好地互为交融的例子之一。
为什么会产生“育子幽灵”的传说呢?除了对孕妇的同情外,这样的传说是否还有别的存在意义?一些传说的结尾处的补充说明提供了答案。一则题为“死去的孕妇生子”的传说做了如下的说明:“未生产的孕妇死的时候,不能就这样埋葬。要剖开肚子取出婴儿,然后在孕妇的肚子里填上麦草。”另有一些传说也谈到类似的对死去孕妇的处理方法,不同之处只在于填进孕妇肚子的不是麦草,而是麻。
如何理解这样的补充说明呢?根据桂井和雄在《土佐山民俗志》里的记载,该书在“送葬习俗”一节里就“特殊之死”进行了解释:“妊娠中、或难产而死的孕妇,就此埋葬称为‘负重’,这是很忌讳的。要由医生将婴儿取出,分开埋葬。……平日使用的镰刀刀柄忌用栎木。因为据说从前就有这样的风俗,孕妇在临产前死去,女子的丈夫就是拿着栎木刀柄的镰刀,割开孕妇肚子取出婴儿,将他们分开埋葬的。”[31]
这里包含了两种忌讳习俗:一是忌讳“负重”的埋葬方式,即“胎儿分离习俗”;二是关于镰刀刀柄的忌讳。这样的忌讳习俗,也见于清水市、室户市、安芸市等地的一些相关记载。也就是说,“育子幽灵”不仅作为故事而存在,它还与地域民俗紧密结合。随着这一特定习俗的消失,那些蕴涵了习俗内容的部分也会在流传的过程中慢慢脱落,最终只留下“育子幽灵”的主要情节部分。那么,后来的读者或听者所面临的,就可能只是一种传奇或恐怖故事,历史背景消失了,那些活生生的日常生活也随之消失,人们再也听不到来自坟墓的真实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