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现世与想象:民间故事中的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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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海的时间与空间(1)

日本是个四面环海的岛国,大海既是保护日本的天然屏障,也阻隔了日本与其他大陆的交通。在远古的年代,当先民们面对茫茫的日本海、东海或太平洋时,他们胸中涌起的是怎样的情感?这样的追问即使在今天也依然有着扑朔迷离的神秘感。大海为人们提供了用以生存的食物,也带来了滔天巨浪;它时而温柔静谧如母亲,时而狂暴不安如猛狮。大海是神,大海也是神居住的地方,这是一个有别于世俗人类的时空。

一、海幸与山幸

海幸即从海洋中获取产物的意思,山幸即从山中获取产物的意思。《古事记》里的“海幸和山幸”,是最早出现的描述海的神话。依据《古事记》的记载,天地始分于混沌之中,先是三位隐身神出现于高天原(神界),后出现五位别天神,再出现十二位神。其中,最后一对兄妹神伊耶那岐和伊耶那美,奉天神之命生成诸岛,而后万事万物渐次生成。在海水中,伊耶那岐洗左眼时生下的神是天照大神,负责治理高天原;洗右眼时生下的神是月读命,负责治理夜之国;洗鼻子时生下的神是建速须佐之男命,负责治理海原。也就是说,天、夜、海是神话中构成神界的三大空间。建速须佐之男命不服分配,大闹高天原被驱逐出高天原。所以最早的神界的“海之王”应该就是这位建速须佐之男命,只不过他在未上任之前,就自己摘下了王冠。

后来天照大神的孙子迩迩艺命作为统治者由天降临,一日遇见一个绝世美女木花之佐久夜比卖,就向她的父亲大山津见神求婚,大山津见神很高兴,把木花之佐久夜比卖的姐姐石长比卖也一起嫁过去,石长比卖长得太丑了,迩迩艺命就把她退了回去。大山津见神感到受了侮辱,说:把两个女儿一起奉送是有深意的,如果使用了石长比卖,即意味着天神之子的生命会象石头那样长久;如果使用了木花之佐久夜比卖,天神之子的生命就会象木花之繁荣那样,脆弱而短暂。这也就是历代天皇寿命都不长久的原因。

迩迩艺命和木花之佐久夜比卖共生下了三个孩子,其中长子火照命就是海幸,专门捕捉宽鳍窄鳍的鱼类。第三个儿子火远理命就是山幸,专门捕捉粗毛细毛的兽类。有一天,火远理命多次向火照命请求交换一下各自的捕捉工具。火照命好不容易才答应,但火远理命不仅一条鱼也没捕到,反而将鱼钩失落到海中。火远理命用自己的十拳剑(长度有十个拳头长的剑,神话里的神器之一)作了五百个鱼钩给火照命,火照命不要。火远理命又作了一千个,但火照命坚持只要自己原来的鱼钩。

火远理命在海边哀哭,盐椎神指点他到海神宫去寻找。在海神宫的宫门前,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桂树,火远理命就坐在桂树上等待。海神之女丰玉比卖的婢女发现了他,火远理命把自己的玉吐在婢女取水的杯中。丰玉比卖看见了杯中的玉,询问了原委后,把事情告知了父亲——绵津见大神。这位绵津见大神就是继原先的海神——建速须佐之男命之后的海的管理者。

海神知道他是天神的儿子,隆重地迎接了他,随后把女儿嫁给了他。三年之后,火远理命想起往事,发出一声很大的叹息,海神和他的女儿问清了来龙去脉,招来了海里所有的鱼,找出了被赤鲷鱼误吞的鱼钩。海神让女婿把鱼钩还给兄长时,要从背后伸手递给他,并说道:烦恼钩、着急钩、贫穷钩、愚钝钩。兄长种高田时,他要种低田;兄长种低田时,他就种高田。海神说,我掌管着雨水,三年之间必定要使你的哥哥贫穷。他如果因此怀着怨恨而来攻击你,你就用满潮珠来淹他;他如果悲叹请求,你就用干潮珠来救他,如此使他臣服。然后,龙王命一头有一寻长(1.828米)、能在一天里将火远理命送到岸上的鳄鱼,将火远理命送回。火远理命用上述之法收服了兄长火照命。

大林太良认为这则最早的海的神话,背后隐藏了日本皇权向大海寻求王权根据的观念。[35]因为从血缘上推演,火远理命与丰玉比卖生下的儿子,与丰玉比卖的妹妹结婚(即他的姨母,这是常见的一种神婚),生下的四个孩子中,其中有一个就是日本第一个天皇——神武天皇。与上文所谓历代天皇寿命多不长久的缘由之说相呼应,可以鲜明地看到神话与历史的结合过程。这正如乔治?杜梅齐尔所说的,神话有两种发展途径,一种是化为历史一种是化为小说,前者达成了与政治的联姻,后者是文学创作取之不尽的源泉。[36]神话历史化的最终目的就是要确立皇权天授的观念,这也是具世界性的一种现象。而我国学者刘振瀛则认为,“日本民族,在远古时代,是从事狩猎与捕捞的原始经济,随后逐渐进入农耕社会。这段神话正是反映了由捕捞经济向农耕经济过渡的时期。”[37](第3页)

以上发生于海神宫的一幕,显示了这一时期业已形成的较完整的海的文化观念。换言之,这就是当时人们对海的世界的想象的反映。海是一个具有一定独立性的神界,它与外界的空间直线距离就是一头一寻长的鳄鱼所能游动的距离。海也有其时间观念,火远理命在海神宫呆的时间是三年。由于这时的宇宙空间皆是神界之空间,所以时间在这里还不具备特异性,只有当与神界相区别的人间(人界)成立时,这里的时间才会显示出它的神性特征。海之王居住的处所被想象为一座看上去象是用鱼鳞建造的宫殿,宫殿前有一棵神树——桂树(桂树在中国文化中出现于广寒宫,也是神树)。海神宫内的繁华是通过海神接待火远理命的繁文缛节体现出来的,譬如海神以八张海驴皮为垫褥、八枚由绢作的垫子当火远理命的坐具,并摆上一百张几案,上面放置各种礼物,大设飨宴招待火远理命。这应该也是当时的王公贵族们接待尊贵来宾的一种礼节的翻版。

海由绵津见大神管理,他能召集海里所有的鱼类处理“国事”,他以满潮珠和干潮珠控制海潮的涨落。这也是当时人们对自然界现象的一种理解方式,雨水多寡受制于海神,农业耕种的收成与否又受制于雨水的多寡,这就形成了一个关于农耕的自然形态的认识圈,干旱之时的祈雨仪式及其心态也就一目了然。这种对海的想象不能完全用“幼稚”一词来一言以蔽之,因为这里隐藏了太多的历史与日常生活的信息,其艺术的想象不可谓不单调,文化的事象不可谓不丰富。

二、浦岛太郎的超时空之旅

浦岛太郎的故事是日本国民童话的著名篇章之一。这一故事的版本很多,各地在流传的过程中也存在一些差别。而以浦岛太郎为题材创作的文学作品也数目众多,譬如在近、现代文学作品中,有幸田露伴的《新浦岛》、岛崎藤村的《浦岛》、森鸥外的《玉箧两浦屿》、武者小路实笃的《新浦岛之梦》、太宰治的《浦岛君》等。日本学界也从民俗学、文化人类学、国学等多种角度展开研究。其中既有就东西文化共有的题材进行的比较研究,也有就中日两国类似的传说(比如中国洞庭湖的龙女传说)进行的比较研究;有探询故事的历史演变过程的,也有从心理学等各种角度展开的研究。[34](第138—157页)

以下是一种浦岛太郎故事的情节概况——

以捕渔为生的浦岛太郎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母亲劝他娶媳妇,他以没有固定收入为由推脱。母亲八十岁、浦岛四十岁的那年,秋天里的某一天,他一大早就去钓鱼,一天里只有一只乌龟三次吃了他的诱饵,每次他都把乌龟放了,并对乌龟说,他要钓的是鱼,请乌龟不要再吃他的诱饵。天黑之前,失望的浦岛正要回家时,一只乌龟出现了,把他带到龙宫。浦岛在龙宫受到了龙女乙姬的盛情款待。在龙宫呆了三年的浦岛因思念母亲而回到人间,但一切都已面目前非,人间已过了三百年,他的母亲早就去世了,他的房子就只剩下用来洗手的石钵和院子里的脚踏石可以辨认。无所适从的浦岛打开了龙女给他的玉手箱,龙女曾吩咐,穷途末路之时可以打开它。箱子的第一层放着鹤的羽毛;打开第二层则冒出一股白烟,浦岛在白烟中瞬间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第三层放着一面镜子,浦岛在镜子中看见了变成老人的自己。就在这时,鹤的羽毛飞到了他的背上,浦岛随之飞到了母亲的墓前,乙姬变成了乌龟爬到沙滩来看他。

这个故事没有明确说到浦岛太郎和龙女乙姬结为夫妻一事,但在其他的故事中,浦岛太郎通常会与乙姬结婚。浦岛太郎到龙宫去的原因有多种,有的说是龙女变成乌龟,在去住吉参拜的途中被孩子们抓住,被浦岛太郎所救,然后龙女为了报恩,把他接到龙宫去。此外,还有一种故事是纯粹的乌龟报恩故事,完全没有提到乙姬。有趣的是,研究者因此指出,乌龟在民间故事中经常是一种“阴性”的角色。与之相反,也有不少研究者认为乌龟可以是一种男性的象征,是“阳性”的。孰是孰非不能一概而论,最科学的方法是根据特定的文化背景与语境来进行剖析。

上述的浦岛太郎故事的情节概况,基本上就是目前人们所熟知的浦岛故事的面貌。这也是江户时期以来的浦岛太郎故事的基本面貌,但浦岛太郎故事在日本的全貌并非仅此而已,而是经过了三个阶段的演变。

日本最早出现浦岛太郎的记载是在奈良时代(710—784),是一种叫“水之江的浦岛之子”的传说。《日本书记》、《丹后风土记》、《万叶集》里均有出现。那时主人公的名字叫“浦岛子”,“浦岛太郎”的叫法始自于江户的御伽草子。这一阶段的主题是“神婚”,譬如《日本书记》所记载:“水江浦岛子乘舟而钓,遂得大龟。便化为女。于是浦岛子戏以为妇。相逐入海,到蓬莱山历观仙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