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阶段突出的是神仙思想、长寿不老的思想,时间为平安时代(794—1192),故事称“浦屿子传”。产生这种变化的原因是这一时期中国文化的输入。鹤千年龟万年等神仙思想,以及对长寿不老的追求,使火远理命在海神宫度过的三年,到浦岛太郎故事中就发展为三百年。这是超现实的时空观的第一次显现,它也意味了人间的确立,人的长生不老欲望被确认,但只能凭依着原有的神话和输入的神仙思想来支撑。此外,人类遭遇的时空现实,应该是回家后的浦岛太郎所面对的物是人非和穷途末路,它是现实的而非神话,它是悲伤的、徒然的,而非最终的虚幻的圆满结局。
浦岛太郎故事经镰仓时代(1192—1333)到室町时代(1338—1573),进入了第三阶段,这一阶段明显地带有庶民的气息,报恩主题很突出。这是庶民文化崛起的时代,在历史更替的进程中,新的阶层、新的力量渐渐浮出了历史的地表。商人在这个时代找到了他们的声音,这也给浦岛太郎故事在这一时期的转变提供了一种解释的视角。为什么在这样的时代里,“报恩”会得到如此的重视?神话阶段人们注重神婚,那是因为神界是主要的宇宙构成,人类的认识在这样的阶段还挥不去神性笼罩下的光芒。平安时代阶段,人们关注长生不老,因为平安文化是贵族文化,它的主流阶层虽然在物质上可以极尽奢华,但对时间的流逝、生命的衰老却无可奈何,长生不老也就成了追求的目标与对幸福生活的终极理解。因为他们抵挡不住物是人非,如果可以把三年延长为三百年,一切就将变得有希望。
商人们或许就不是如此的超脱,本能的欲望自然还是支持人们去追求天长地久,但商人们也许更现实,有一份投入便期待一份收获,这不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报恩”吗?但也许现实不容乐观,在等量代换或者期望有更多回报的社会情形下,是否严峻的现实期盼人们去尊从、宣扬报恩的美德呢?因为“报恩”的反面就是“忘恩负义”。庶民的世界观是朴实的,知恩图报就是一种美好现实。
浦岛太郎的故事最终完成了关于海的认识的二元构成,火远理命呆过三年的海神宫和浦岛太郎也呆了三年的龙宫是同一个时空,与之相对应的是浦岛太郎生活了四十年的人间,三年与三百年的差异就是神界与人界的时间性差别。也就是说,民间关于海的信仰已经达到了成熟的阶段,现实中所期盼的、不可能实现的,都可以借助这种信仰,在非现实的状态下完成。
三、八百比丘尼
佛教中称正式出家的男子为比丘,女子为比丘尼。它音译自梵语,汉语中也称为和尚、尼姑。在佛教的出家戒律中,和尚、尼姑不能从事谋生职业,他们只能依靠布施生活。但是,在日本文化史上出现的比丘尼,其角色之复杂远远超乎
人们面对这一称呼时所能产生的想象。
第一种比丘尼是严格意义上的出家人,自佛教传入日本后,最早出家的女性为583年的善信尼。在佛教发展的初期,比丘尼是非常活跃的,这一方面与日本原有信仰中的“巫女”传统有关(人们相信从事这一职业的女性拥有着超常人的灵力)。另一方面,平安时代推崇佛教,推古、皇极、持统三位天皇都是女性,这些都是比丘尼人数大量增长的原因。平安时代以后,贵族文化衰落,民间渐渐出现了一些不同于以往只在寺庙里修行的比丘尼。其中,熊野比丘尼是
指在熊野举行修行祭祀活动时,担当一些相关职务的比丘尼。歌比丘尼是指以唱的形式宣扬佛法的比丘尼。劝进比丘尼则指那些为了伊势神宫的迁宫和宇治桥的维修,在全国游行活动的比丘尼。
到了近世之后,比丘尼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她们渐渐变成以行巫为业,走街串巷,以图解的方式向人们解释所谓的地狱极乐世界,成了口传文艺的传播者。这之中,有一部分比丘尼最终成了卖春者。她们不剃眉毛,脸上涂着白粉,牙齿染成红色,其形象完全是一副卖春女的模样。后来这种卖春行为被政府明令禁止了。
以上介绍的比丘尼都是现实生活中曾经存在的比丘尼,而这里要谈的八百比丘尼却只是传说里的一种比丘尼。八百比丘尼也叫白比丘尼,从15世纪开始出现在日本文献中。在日本,除了北海道和九州南部以南的地区外,其余各地都流传着八百比丘尼的传说。日本古代的若狭国,即现在的福井县,被认为就是八百比丘尼的故乡。福井县(上图为歌比丘尼)
现在仍保留有“八百姬宫”,宫内有八百比丘尼像。
以下是一则流传于新泻县佐渡郡的八百比丘尼传说的概况─—
从前,佐渡郡羽茂町大石的海岸边,村民们正在举行盛大的酒会,一个陌生男子也来参加。男子受到盛情款待,非常高兴,临别时邀请村民们在某月某日到他家作客。到了约定的日子,村里人来到海边,男子已经在那里等待。他让村民们蒙上眼睛,再把他们一个一个地背到家里去。大家来到了一个象是龙宫的住所,受到了非常隆重的招待。这时,有一个人去厕所,从墙的缝隙中偷看厨房,看见厨师正用小孩子作菜肴,大吃一惊,赶紧溜回去告诉同伴们。村民们很害怕,声称要回去了。男子感到很遗憾,就用蒲包包上菜肴让他们带回家。然后他让村民们再次蒙上眼睛,把他们又一个一个地送回海边。村民们都把菜肴扔在海边后才回家。其中有一个老爷爷忘了扔,还是把它带回家去,放在橱柜上。老爷爷的女儿不知情,就把它拿去吃了。结果,这个女子再也不见老,一直活到八百岁。据说那些菜肴实际上是用人鱼作的。女子后来当了比丘尼,一个人住在若狭国。她有一次回到故乡佐渡,但大石村没人认识她。因为村里不让陌生人进去,所以让女子说出曾经居住在村里的证据。女子说,村里有一个曾经埋葬过肃慎人的地方,就叫“肃慎的角落”。人们来到女子所说的地方,果真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下面挖出了人骨,这才相信了女子的话。女子只在故乡短住了一阵,就又回到若狭国。据说她本来有一千岁的寿命,后来她把两百岁让给了国王,所以只活了八百岁。国王把她作为“八百姬明神”祭祀。
上述情节基本能反映八百比丘尼传说的概貌。不过在各地流传的过程中,也有一些差别。比如说,女子吃的是龙神的招待之物,或者是从龙神那里得到了不老不死的药。总之,八百比丘尼就是指这类容颜不改,出家后一直活到八百岁的比丘尼。
这是海的又一次超现实的时空的显示。人们要进入海的特殊空间,必须由男子背着,经过一些不被人知的途径才能进入。村民们必须蒙上眼睛的细节,预示了这一空间的神异性。而海的时间的神异性是通过八百比丘尼展示的。在这一意义上,这是浦岛故事的一种延伸,它继续完成着由“海幸和山幸”开始的、关于海的独特时空的构筑。人鱼是海的神异性的表现之一,长生不老的主题是浦岛太郎故事的延续。
另一种大体相似,但在一些细节上却有所差别的传说,对上述的一些情节做了很微妙的补充。
这种传说的说法是,女子容貌美丽,一直保持着十六、七岁的样子,出嫁了多次,但容姿依然不变。女子于是削发为尼,到各国灵地(指有寺院、庙宇的地方)去参拜,最终到了若狭国空印寺的领地里结草庵修行,一直活到八百岁,人称“八百比丘尼”。这位比丘尼对如此漫长的人生感到非常痛苦,就自己入定而死。另有一种说法是,比丘尼跳海而死,人们为了纪念她,为她雕刻了木像,并在空印寺的领地里修筑了她的坟墓。
这里直接构成了对八百年漫长人生的否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不变人生旅程不免使人感到厌倦。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穷途末路,人类一开始是追求青春的永恒,而一旦这种永恒成为现实,漫长和单调却又会反过来扼杀永恒。人类借助海的独特时空,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进行了一次人生实验,八百比丘尼以其最终的死亡,直接粉碎了平安时代的贵族们梦寐以求的长生不老的理想。
大林太良在研究日本有关海的民间信仰时曾指出,渔民们信奉海神,但会依据现实作用将海神理解为渔业神、航海神、船神等。也就是说,这种民间信仰的产生除了传统文化的长久积淀之外,还与日常的现实生活息息相关。信仰是过去与现在的结合。但信仰一旦形成,也将具备一定的独立性,它会构成一个独特的王国,信仰就是这个王国的土壤,肥沃的土地上四处滋生着茂密的想象之树。
比如海这一拥有时空特异性的王国,这是一个带着神性的世界,是长生不老之国。生活在这一信仰中的人们相信,海神之国与现世之国是有距离的。譬如一寻长的鳄鱼一天内所能游动的距离,陌生男子以神异方式经过的那些不为人知的途径。《万叶集》卷九有诗曰:“出海过七天,时已越海界,入得海神域,偶遇海神女。”也就是说,海神之界与现实之界的交界点不是在海滩,而是在海中。
据说水上勉曾经记载了一个有关若狭的传说,说是若狭的海底有一个大洞,洞内有路,直通远方信浓的善光寺。所以虽然经常有村中年轻女子到这里投水,但却从来见不着尸体。海滩的岩石角上整齐地摆放着她们的系着红色带子的木屐。投水的女子是钻入海底的洞,去了全日本人的灵魂安眠之地善光寺。[35]
这让我们联想到民间流传的八百比丘尼跳海而死的说法,长生不老的愿望寄托于海,人世的怨恨、哀愁也终结于海,这应该也算是日本海文化的特色之一。在日本南部的伊势海湾,一望无际的海面浪花朵朵,海边有两块岩石,叫夫妻岩,由草绳将两块岩石连接在一起,夫岩之上立有鸟居(日本神社的门柱,形状象中国的牌坊),这就是神社之门。在这里,海、现世、无形但强大的信仰无言而和谐地勾勒出一幅自然的画卷,展示着无穷无尽的时间与空间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