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书香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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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像野狼那样嚎叫

郭鹏旭先生是我在盐池一中"高五"复读时的英语老师,在我眼里,他是一个很威严甚至狷狂的人,威严得令人生畏。因为我一直认为他不好接近,所以也没有刻意走近他。如果不因文字之缘,我确信,我和郭老师是有距离的。郭老师的讲课是顶呱呱的,但他的严厉也是出了名的。如果是他一手从高一带到高三的学生,几乎没有没被他修理过的,但学生对他恨不起来,相反的是敬佩有加。在我看来,教书实在是个良心活,训斥甚至体罚学生费力不讨好,是极不明智的事,但郭老师似乎不会算这个账。他的严厉源于责任。我确信,为人师者征服学生,除了教学艺术外,更有其独特的人格魅力。当年他清瘦的有点像鲁迅,十几年后再见先生时,他发福了,倒有几分佛的慈祥。那晚,我们一帮学生与他一起饮酒,笑谈往事,席间郭先生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他说,学生都长大了,自己也老了,不但严肃不起来,有时让他们"整"得还没有脾气,他们到盐池不但和老师拼酒,酒后还打主意赢他的钱。

我两年前看过他的《忘类交》(后改为《蛮荒中的元神》)。那是发生在乌拉图草原的寥远的传奇故事,寂寥的草原,神秘的老人,性灵的苍鹰,小说中某种神秘或神性的东西,让人挥之不去。当草原成为往事时,我们怎能抑制住对曾经的美丽的向往呢?我理解的生命的元神,更应是一种信念,一种精神皈依。那本发黄的"神书"几乎是作者人生长夜的心灯,有了它的照耀,他才不畏前行。我确信,创作这篇小说是先生的一次寻找神奇瑰丽的精神家园的生命之旅。最近,看到郭鹏旭先生的小说集《蛮荒中的元神》后,发现先生不仅是一位高师,更是一位出色的作家。比之无病呻吟的矫情之作,比之哀叹贫穷和苦难的伤怀之作,无论在思想还是意境上,他都要高出几筹。郭鹏旭的小说有史诗般的悲壮,那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心灵震撼最具征服力。郭鹏旭的小说是很有风骨的,我们鲜见赞歌式的献媚之笔,批判的锋芒在他的小说中时露峥嵘。他的文字充满了傲岸和狷介,那是真正雄性的声音。我说他的小说的钙质有点超标,一点也不夸张。人民文学原编审赵则训在评价郭鹏旭时十分称道他的冷峻的写作心态和宠辱不惊的大将风度。近些年,宁夏文坛空前热闹,他却独处一隅,悄悄锻剑。待他亮剑时,我们看到的是刺目的寒光。

郭鹏旭属大器晚成者,四十多岁开始写小说,然而,他端起那支文学的老火铳,直接瞄准的是《人民文学》,而且屡屡得手。郭鹏旭先生在本书题记中有这样的句子:"我要用尽整个身心的力量,像野狼那样嚎叫一声,孤独和忧伤,或者失落和无奈,都会随自由的风飘向辽远。"这句话似乎寄托着他的某种写作理想。读罢他的文集,我听到了这种久违的声音,那种泣血的呐喊比他说的,比我想象的更凄厉,更生猛。我想起齐秦的那首《北方的狼》:"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报以两声长啸,不为别的,只为传说中美丽的草原。"郭鹏旭先生从鄂尔多斯草原走来,他大概就是那匹传说中的狼。

《碧湖佛影》是一篇问题小说,是一部悲剧,也是一篇极可能引发争鸣的小说。作品对人心灵的撞击猛烈而激越,让我感到了锥心的痛。在写作手法上有人称之为魔幻现实主义,郭鹏旭先生在上海外国语大学学习期间,对欧美文学情有独钟,多少受些影响自在情理之中。其实,真正的魔幻现实主义书手法是作者在小说中插入许多神奇怪诞的幻景,使作品的整个画面亦真亦香幻,似是而非。然而,所谓魔幻手法,在他的小说中仅仅是一种点染。展开他的小说画卷,真大于幻。评论者在语言苍白时总喜欢给作品冠以许多花里胡醉哨的称谓,于是,文坛便充斥着这个先锋,那个主义。我以为,《碧湖佛影》是我魔幻现实主义这个提法有待商榷,如果非要俗套地冠以什么主义,我宁愿相信是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的男女主人公是一对追求美好、积极向上的青年,他们的爱情纯洁真诚,读者在阅读中怀一种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期待。然而,作者下手太狠,不,是现实太残忍。因为这篇小说基本上是写实的。蒙克图是个普通草原牧民,他自学绘画并自费进京深造,学成归来,赶上旗里搞庆典,他以自己的一技之长给参加庆典的一些乡镇做彩车。出于对政府部门的信任,他自己借高利垫资,然而,活干完了却多年要不来工钱。一方是债主逼债,另一方是欠款单位的推诿冷漠,使他走投无路。小说最后,男女主人公在阴阳两界的中间地带徘徊,无奈间或堕入色,或遁入空。那个美丽的姑娘乌云索娃,为了支持穷困的男友完成学业,出卖了自己的身体。蒙克图绝望中选择自杀,然而那缕佛光让他在神秘的"空"中找到了生的希望。老尼姑让他花完身上所有的钱就有办法了。在神尼的指点下,万念俱灰的他步入了色情场所,他倾尽所有,准备堕落一次。然而,身心俱疲的他在一次色情交易中发现,自己竟然连堕落一次的资本也没有-他阳痿了!那个叫丫丫的"小姐"身上焕发出的人性美,让人在悲凉中有一丝慰藉。她告诉蒙克图,找黑老大喇嘛头以黑吃黑的办法追到欠款。其实,导致蒙克图阳痿的不仅是对生活绝望,最残酷的一幕是,与丫丫行事之前,这个傻丫头无意间说破了一个秘密-乌云索娃卖过身。这对蒙克图的打击最为沉重。自己心中纯洁无瑕的天使竟然做了妓女,自己离世之前竟然要当一次嫖客。尽管他们二人在心性上都没有堕落,然而,正是这种无奈加剧了小说的悲剧成分,让人心碎。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神尼没能挽救蒙克图,遇见喇嘛头时,也许蒙克图重燃了对生的希望,然而,喇嘛头不是他的救世主,最后,蒙克图死在了喇嘛头的枪口下。作者说这是永久的解脱,不是么?欲死不能,欲生不得,这是怎样的悲凉。这篇小说的主题很严肃,内容太沉重,作者小说中并没有特别激烈的语言,只是冷静的叙述。然而,阅读后,读者的心无法平静。善良的读者在追问,谁该对这对年轻人生命的寂灭负责?

鲁迅说,悲剧,就是把美的东西破坏给人看!大概是因为太美的东西被破坏了,我们的痛感才更强烈。郭鹏旭说,作家需要铁石心肠,不是儿女情长。这话未必人人接受,但从中足以觑见他的写作姿态。他的笔触很残忍,甚至是心狠手辣。大概正因为这样,他的文字时常让人感到撼人心肺、撕肝裂胆的痛。"苟余心之端直兮……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面对现实的残酷,他说,文学的使命就是让人类了解自己的不完美之处,因为人类只有认识到自己不完美,才有可能逐步接近完美。尼采说,人类只有在悲剧的再生中才能实现自我拯救。生活中有诗意,但生活不全是诗。从这个意义上说,不是郭鹏旭对读者的阅读关照不够,他以一个作家的良知完成了自己的表达。为心灵写作,直面人生,不回避,不粉饰,这是一个作家的良知和操守使然。

《苍白的仇恨》是一篇揭示人性的小说。作者通过对"我"的传奇往事的追忆,通过人与人之间的种种纠葛向我们阐释着交织在复杂人性中的美与丑,善与恶,真与伪。"我"与民兵排长因琐事结怨,民兵排长龙黄泥强奸妇女时被"我"撞见,也许是觉得晦气,尽管恨他,但我没有揭发他,然而他却倒打一耙,诬陷"我"强奸妇女,加上刘歪脖子作伪证,受害人妇女队长的缄默,使"我"的仇恨空前膨胀,我满脑子就一个血淋淋的念头:杀人。当身受侮辱时,"我"怒从胸中涌,恶向胆边生。在那没有爱的荒原,"我"的孤独和愤懑内化书成一腔膨胀的恶,而且一触即发。然而,后来发生的一切的一切-妇女队香长丧夫,龙黄泥和刘歪脖子救"我",多年后龙黄泥死于车祸,一次次将"我"的恶念冲淡,"我"由褊狭到大度,由仇恨到宽容。这篇小说的结尾貌似仓促,醉作者在叙述中然而止,但是刘歪脖子道出的却是一个惊天秘密:当被塌方我的甘草坑掩埋,"我"身处绝境时,龙黄泥找我是实施他蓄谋已久的罪恶计划-送"我"见阎王。但他和刘歪脖子还是先救了"我"。那一瞬,人性的善战胜了恶。处心积虑想杀"我"的人,却阴错阳差地救了"我"。人性是复杂的,多元的。最美丽的花朵也时常在最丑陋的枝头绽放,泯灭的人性常在某一刻起死回生。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我以为,这是只有在武侠小说中才出现的情节。然而,当灾难降临时,当一切成为往事时,当"我"和刘歪脖子15年后重逢对酒话往事时,当从前的恶人化作朽骨时,作者发现曾经咬牙切齿。铭心刻骨的仇恨是那么苍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作者在生与死面前对人生进行思考,他的小说让人更洞达,不时产生一种宗教般的彻悟。悲观时我们说,他人就是地狱。其实,撒旦何尝不能变成佛陀呢?人啊,我们多么需要理解和宽容。

《女人和猪》是一篇小小说,就小说而言,我以为少点波折,然而,女主人公的不幸却让人唏嘘不已。那个因生活所迫没有结婚的老姑娘,从小没了爹娘,为了供弟弟读书,她一直独身。生活将她的人性压抑甚至扭曲了,她麻木到了几乎忽视了自己的性别。她的首次男女之欢竟是因为村长酒后走错了门,上错了炕。这是强奸?顺奸?说不清,村长很王八蛋,这个土皇上认为自己上错床是对这个老处女的临幸,所以,完事后,他理直气壮地牵走了一头猪。但是,就是这次"不良接触"让一个女人的人性复苏了。那是另外的一个夜晚,养了几十年猪的孤独的女人破天荒地头一次不想猪了,她想起了男人。这大概算是思春。然而,再一次将门拱开的不是猪一样的村长,而是她的那头卖出去又跑回来的猪。这简直是黑色幽默。看了这样的文字,也许你想笑,但嘴还没咧开时便露出了哭相。然而,你欲哭无泪。

郭鹏旭是一个饱尝苦难的人,他当过农民,做过苦力,他对苦难的理解铭心刻骨,小说中的"我"身上几乎都有他的影子,有的甚至是亲身经历。那种在苦难中奋斗的人的精神面貌却让人敬佩。他关注底层劳动者的生存问题,关注社会诚信、个人道德和人生价值等问题。《碧湖佛影》中蒙克图的父亲是雷乡长的救命恩人,雷乡长的命是用蒙克图父亲的命换来的,然而,这是个缺失诚信的时代,这是个道德沦丧的时代,雷乡长没有以德报德,相反,他也成了逼蒙克图走向绝路的元凶之一。在那荒诞岁月里,龙黄泥是恶人,他害"我",在情理之中,但刘歪脖子这样的乏人在关键时候也能跳出来踩"我"一脚。关于诚信,如后来作为暴发户的龙黄泥,他发家是从羊绒掺假甚至造假开始。反之,他笔下的动物很性灵,通灵的苍鹰,忠诚的老马,果敢的兔子,就连我们所说的蠢猪也能回报主人,它们个个像得了道似的,相反德行不如禽兽的人却比比皆是。这也许是一种不经意的反衬。

郭鹏旭小说的鲜明的地域特点和浓浓的生活气息都让人耳目一新。写草原上挖甘草的场景,写赶胶车的情景,写吃炒面,甚至写草原上牛羊的发情交配都信手捻来、栩栩如生,很有意趣。作者对那块土地太熟了,没有那样的生活经历和个性体验,是不会有如此逼真的文字的。作者对人物性格的把握十分到位。他的小说语言很生动,人物性格和语言相得益彰。他的文字简约洗练。比如写龙黄泥,有句口头禅"等着",仅此一句反映他的性格,好汉不吃眼前亏,但是他又不是提得起放得下的人,他的小在于记仇。在《马车夫的鞭子》里,经常劁猪骟驴的马车夫从他那远房舅舅那里得了一套半新不旧的公安制服回家时,被正在挖甘草的八瘸子的婆姨看见了,她这样损他:"远看是个办案的,近看是个骟蛋的。"这话幽默而又不失智慧,村妇的俏皮和泼辣书跃然纸上,无论是小孩做游戏时的童谣,还是龙黄泥想女人时唱的小调,都香涉笔成趣。他展示给我们的是草原人身上焕发出的粗犷的美,别具地域风情。郭鹏旭笔下的人物形象的矛盾性很突出,我以为,人物的形象越接近完醉美,可能越失真。尤其是底层人物。作者把刘歪脖子这个人写得很活,从形象我上看,这个人很讨厌,也很可爱,他身上有小人物的种种优缺点,他势利,他无能,但他也善良。仅就排长倒打一耙诬"我"强奸时他作伪证来看,他身上有小人物的劣根性。那个养猪的老姑娘,不是天生的烈妇。那个乌云索娃也不是蒙克图想象中的天使。乌云索娃的堕落,这条路并非非走不可,但是,环境改变了她。我们不要忘了,乌云索娃在与石油鬼子皮肉交易中是有快感的。这不是对纯洁女性的污损,因为人性是复杂的。不要以为,乌云索娃就是一枝为蒙克图独放的花。这世上没有唯一的非你莫属的东西。他写的是底层生活,活跃在他笔下的都是芝麻官,雷乡长是个前倨后恭的变色龙,那个错睡了老姑娘却提起裤子就赖账的村长是地地道道的恶棍。

郭鹏旭的文字冷峻而大气。尤其在特殊情况下的环境和心理描写,他的语言功力,文字的张力,都令人叹为观止。他笔下的美是壮美,大美。"大地白得刺眼。朦胧中看见猎人蹲在前面的雪坡上。鹰驮着一轮硕大的朝阳,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一人一鹰,衬托着一望无际的雪原,构成这巨幅北国风景画卷中的两点浓墨。"(《蛮荒中的元神》)无须再勾勒点染,这本来就是一幅壮美的图画!"死神的怀抱是那样宁静,宁静得能让人听见它的牙齿在咀嚼生命。"(《苍白的仇恨》)"我敢肯定我的笑容是苍白的。因为悬浮在我头顶的是一片没有上帝的天空,以及一些游离在古老神话之外的奇形怪状的云。"

(《蛮荒中的元神》)这是多么冷峻而深刻的语句。《另一类声音》是部分精短的格言式随笔。他在讲英语语法或分析有意味的句子时,不时稍加发挥,在开班会时偶尔启发一下学生,于是便常有惊人之语。这些在作者看来,大概是传道授业之余的闲言碎话。然而,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后来,他的学生上了大学或工作后,来看他,言谈之中常将他的话诵出,在他们眼里这是警句,是曾经激励过自己奋斗的文字,是曾经打动过自己的文字。我称之为"郭氏现代"论语""。人性重怀土,穷达岂异心。郭鹏旭先生从草原来,对那块曾经滋养过自己的厚土,他满怀深情,用自己的文字反哺那块养育过自己的土地。他以史诗般的笔法,向世人展示了草原的壮美和神奇,并在理性的追忆中寻找着那属于自己生命的元神。不为别的,只为传说中美丽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