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邢魁学先生是4年前的事了。那是我参加宁夏杂文学会几个朋友的一次小聚。有文友称他邢老师,也有人称他邢老汉、老邢。据说那时他已经退休。初识邢君时,我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憨态可掬、谦恭迂讷的汉子就是我心中的杂坛魁星。熟悉邢魁学的人都认同他表与里的反差。我拿到《穿越文化戈壁》时,同事在书的折页中看到邢先生的照片,说他像电影《天地英雄》中骑着高头大马在戈壁滩上纵横驰骋的猛士。我告诉他,邢魁学人如实木,笔如利刃。
生活中他谦和、憨厚,而他的文字刚烈威猛。读他的文字时,越读越觉他是世外高人,然而,与他交谈时,别指望他口吐碧玉,除了赞美、谦和与自嘲,说不了几句让你眼亮的话。人不可貌相,于邢君而言,他那副粗悍的表相你且按下不表,只看他浸透着智慧与性灵的文字即可。这兴许就是所谓的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雅若俗。
文章乃人事,心自如则笔自如。邢君文如其人。当年牛撇捺称邢魁学为杂坛黑马,如今他更像是隐士,但我仍视他是宁夏杂文界的旗帜。《穿越文化戈壁》中智慧、幽深的文字深深地打动了我。我真切感到,渗透在他字里行间的是厚重的思想修炼、学识修炼、语言修炼和人格修炼。他对中国传统文化、宗教文化有着不凡的内化与体悟,信手拈来,运用熟稔。性灵的禅意,高深的佛心。
这种心灵皈依也许是他的独到境界。老邢人如坐佛,心如止水。
本书的前面有这么一段话:非常道。小道自然也可言。
"道可道,大道可言,常道的是庸常,非常而道的是非凡。如此闻道,见情见性见味!"我以为,老子所谓不可道的大道对大多数人而言也许有点玄奥、遥远,比之大道,平凡的人大概更需要小道。作者在书中已向我们道了此类"道道"。邢魁学说,中国文化是文化人的文化,从这个意义上说,饕餮文化盛宴者毕竟是凤毛麟角。他以自己的广博与犀利,透视人生和社会的现象种种。洞悉历史,直指时弊,反思旧文化,剖解国民劣根性,这些在他笔下或鞭辟入里、入木三分,或隽永别致、意味幽深。
穿越"文化戈壁",便注定了他步履的艰辛。也许邢魁学今生也走不出文化的戈壁,但我相信,他充满智慧的眼眸尽是海市蜃楼。无论是谈及雅文化,还是俗文化,他都不惜笔墨。从老子出关、孔庙永存,到侃长城、论国粹;从讲生老病死、爱欲情仇,到谈男女婚姻;从言生活琐事、衣食住行,到说烟酒茶茗。这里的"道道"的确不少。
老邢拙口无言,妙笔有神。如果说我见到的杂文大多像兵器,那么,老邢的杂文像神咒,它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绵里藏针,柔中有刚。当一语中的时,你便意外地感觉到了狠与辣,这是笔下功夫使然。"骂人《说狗》中老邢说:"狗奴才"是对人的写实,但对狗却是诬蔑!狗无奴颜,亦无媚骨。狗的摇尾,是它的体态语言,狗不会因主人无权、无钱,而去向有钱者献媚,那是人的行为。人用人的行为去描述狗,是对狗的大不敬。这是人的聪明,也是人的智慧。"关于杂文,他说:杂文不死,也不能死,是邪恶不灭,邪恶尽了杂文便坐化升天,做佛去了。作为一个写杂文的,我也愿杂文仙逝,到那时,我等不必写这劳什子东西,而是成了自在的幸福的闲人,我将天天约老邢在溪边垂钓。然而,这是多么的奢望啊。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邢魁学的思考偶或让他的"上帝"忍俊不禁,扑书哧而笑,然后放下书会心地思摸。紧接着是茅塞顿开,豁然开朗。因为他的笔触香极具穿透力,推理至尽,明心见性。诸如生与死之类的原本问题的思考且不说,如厕时你是闲人一个;理发时你是闲人一个;乘车时你是闲人一个;与孩儿嬉醉戏时你更是闲人一个。然而,老邢不闲,这半睡半醒间、不咸不淡时恰是一个思我考者闲来觅道的好时机。书中关于在家上厕所的思考简直就是屎里觅道:
"尤其上厕所,既不下思,也不上想。下思便觉着自己蹲在别人头上,心里的愚善便不容;上想呢,又觉着别人在自己头上拉屎撒尿,心里极不受活,难过得便蹲不住,提上裤子甩门而出。"(《去掉浮躁》)"人躺在理发的椅子上就像是一只袜子晾在那里。"(《修剪人生》)类似思考乍看上去很有趣,再思之则是尴尬,接下来便是可怖。
《生活之一种》是一篇极其优美的散文。虽然语言似是半文半白,但这并不妨碍我的阅读:柳垂有姿,风拂如美妇飘发,有雨似仙子淋浴。与小"小院植柳,女看蚂蚁上树,数树上麻雀;或捉蝇去翅放于蚁队,看秃蝇与群蚁挣扯,犹如婆媳勃。小女嘿嘿,我则哈哈。于土墙横木,做秋千一架,小女悠悠,我抬头望云,云亦悠。冶看似是无聊的大人与小孩一起傻乐,然而能将平常生活描写得如此妙趣横生,着实令我感慨。后文中写自己在公交车上给人让座,小女赞说是雷锋时,邢先生矢口否认:也不用学,"爸爸不是雷锋,只是心里常记着你奶奶,求个心安。"天真是一种美,善良是一种美,这种寓于小景无需矫饰的大美对我更具感染。这不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么。
作为后学者,我与老邢交流,多希望能从他那里学点什么,但老邢的确说不出来。他是那种敏于行而讷于言的人。在本书最后一篇文章《说一点感觉》中,我找到只言片语:依仗这"杂文家该有平常心,有佛心,这便是至爱和至善,个,杂文家才能穷极物理,心无旁骛。佛陀善心,菩萨慈悲,但不一定是慈眉善目,也有丑陋狞狰者在,无论显现在世人面前是怎样一副面孔,抑恶扬善,却是归而一统的。冷面森煞,却又古道热肠,这是一种秉性,或是一种文体的风骨。"这不正是老邢无意涂抹的自画像么?须弥有佛,你不拜,他不拜,我拜。苦海人生,你不悟,他不悟,我悟。人人见佛,邢君独悟。曾在宁夏文坛风风火火的邢魁学一度几近销声匿迹,我以为那是大隐,换言之,是他躲进书斋与古人神交。不可否认,邢魁学后期的相当一部分作品似受佛老之影响,颇有性灵的禅意,高深的佛心。这种心灵皈依也许成就了他写作的独到境界。老邢是一个常怀素心的人,一个心性纯粹的人,一个心存智慧的人。他的文章就是个人思想的自然的表达与流露,一种事理通达的平和,没有浮躁,没有矫饰和伪装,没有功利。正如他所说的,我一无所有,却有微笑,并自以为珍贵。
"右军书法晚乃善,庾信文章老更成"。邢魁学属大器晚成,40来岁开始写杂文。然而,他厚积薄发,一时蜚声塞上文坛。鉴于学养和经历之故,对一个杂文作家而言,五十郎当该是人文俱老的时候,应该说这时的邢魁学仍不失为一块富矿。然而,2003年春节前夕,先生因脑溢血大病一场,险些作古。后来我到医院探望时,他在女儿、"老也老女婿的搀扶下学步。看着我们,他苦笑着说:了,又要重新学步。"《穿越文化戈壁》出版时,邢先生仍在恢复中。马河先生与我一起看他时,当问及他是否还阅读和写作时,邢先生感喟地说:"不行了,脑子进水了。"邢魁学现在是一个病人,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健康,他能重操辣笔,再著文章固然是我们的美好愿望,但我们何必奢求太多。就算邢魁学的写作就此止步,就算《穿越文化戈壁》是他著述立言的唯一,这已足够了。在上帝无言、百鬼狰狞的当今文坛,邢魁学悄悄地从心口掏出这本《穿越文化戈壁》奉献给他的读者,捧着这沉甸甸的凝聚着非同寻常的心血和智慧的东西,我满是崇敬。《穿越文化戈壁》几经波折,终得面世,我以为邢魁学有幸,宁夏杂文有幸,宁夏文坛有幸。
"梦与魁星会,醒来多作文"。这句话出自邢魁学的文章,是引用还是自属,书都不重要。但在我心中,邢魁学就是宁夏杂坛的魁星。如作者所言,杂文家不是香醉我耶稣,但须有被钉在十字架那种痛苦的幸福感。邢魁学是忠实的智慧的布道者,我愿在阅读中与他一起感受那"痛并快乐着"的滋味。最后,我尚有三点与邢君商榷。其一,有人说邢君语言模仿鲁迅的痕迹太浓,我不以为然,鲁迅的语言艺术岂是简单的所能达到,想来是长期阅读内化和写作积习所致,但按现代人的阅读习惯,有些文字是有点晦涩。其二,本书所收集的文章没有按内容归类,有点混杂,是地地道道的"杂文",显然,作者成书时对读者阅读的关照不够。其三,除序文之外,三篇评介其文字的评论应作附录后置,读者翻了20多页才读到你的目录,似是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