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了,买了……”
“好处呢?”
“哼,不要讲了。什么鬼栏杆,我又不懂得,同卖杂货的李三儿逗了半天,才得那一卷,我从褡裢里像宝贝一样拿出来给她,妈那格质,还嫌不好,又是什么颜色不对,花样不对。真是,禽他的,你又不是我娘,孝敬得还不好?我就也把眉毛一横,卷起栏杆就走,死猫一样,她就又软在你身上了……”
“哈……那婆娘是有一股子浪劲呢,伙计,要当心呀!……”
长庚听他们说得很有趣,可是和自己的主见总有点不合;他是一个佃农的儿子,虽说从小就到江家来,都还没有出过村子,至多也不过溜到场上赌点小钱,他用一般的最普遍的逻辑来给了他们警告:
“我看还是少花点血汗钱,到嫂子那里去住住不好些么?俗话说得好,‘家花没有野花香,野花哪有家花长’呢!”
“哈,长庚哥:没有轿抬了,家花也不长呢!……”
“年纪轻轻的,不老实,又不是爷们,学什么坏,趁着力气莽壮,落几个钱,老了也有下梢,未必就连家也不要?你们这辈人就这么不长进,我们老大老二也是这样,总不想挣钱,只可怜两个媳妇;我倒还好,主人总肯收留,一张嘴是不愁了的……”
“幺老妈妈!我们是不长进的,只是到底又花了几个钱?还不到别人的一点脚痂呢。流了一浪血汗,总也想快活一下,老婆又隔得远,一年难得回一趟,路边有野食,管他娘好不好,捡起来吃了再讲,有罪过也不多吧,横竖又不是什么黄花少女,……要挣钱,倒也难,你也不必骂你们老大老二,根本大家不缺这口子粮,就感谢天了。譬如你,不就苦了一世,到现在还是靠主子,怕你几根老骨头还得你们奶奶替你收拾呢。”
说得大家都笑了,幺老妈也只好笑着答应:
“你大哥倒厉害!我是命里注定奴才命,怎好和我打比?你们年轻人前程远大!”
灯里的油,干了下去,亮光就愈来愈暗,而哈欠也随着一些话语来到唇上了。
“好,大家睡了吧,于大叔那边客房开得有铺,被褥都是干净的。长庚引轿夫到你房里,也有现成的铺,走了一天路,歇歇吧。明天杀三个鸡,不必去买肉了。乡下就只有小菜,再嘛,蛋。比不得你们城里。三老爷在日,家里人多,要东西还方便,怠慢了,不要见怪吧,不要拿到城里说笑话,说我们小气。我们奶奶是贤惠的,就只没人手,喊起来不灵。”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撩起大袖子在灯上点了一个纸捻。纸捻上的油爆着小小的花。动着弯了的腰肢。一双没有裹小的脚,运着她慢慢的转了几个小院,到正屋去了。
“这屋里的总管家呢。一切都是她作主。说什么就得听什么,三奶奶也全听她呢。”
“怕我们姑奶奶没有她就不行了。”
“那是真的,家里出了事,才看出忠心来,她儿子是没有她有良心。我们请来的人都还好些。她们一家人才真是奴才呢。她和她男人都是太老爷买来的,替他们配亲,给嫁妆,给田地,添子添孙都送东西,像这样也算修到了。只要她不死,三奶奶还是有帮手呢。横竖三奶奶人好,一切好商量……”
“唉,可惜是个老妈……”
声音随着灯光灭了。在黑暗里便又响起了大声的鼻鼾。夜更显得沉寂。只有猫头鹰在树林子里“咻……咻……”的叫着。
老于一连在这里住了好几天,成天没有事,就带着小菡在大门外晒太阳,有时又背着她走到一些田陇上去,或是跑到对面山上去看砍柴,或是去找看牛娃儿玩。他虽说也是种田的出身,可是自从三十岁跟于家老太爷上任去就离开乡土了,长年都在一些城市中跑,住在高堂大屋里,却总没有矮茅屋里自由和舒服。这次来到灵灵坳,虽说是初冬了,乡村还是觉得惹人爱。小菡已经同他搅熟了,又爱说话,又爱东拉西扯的唱,所以他倒很快乐的住下了。轿夫们就闷的慌,好在主人不爱惜米酒,就天天喝醉了睡。一直等到第四天,大家才又抬着空轿子回去。因为三奶奶又病倒了。走的时候连老于也没有见着。只从幺老妈传出话来,吩咐转去问老爷们好,自己病的很,不晓得几时才能回来替老太太磕头。这里小姐还乖,就是小少爷,乡里请不到好奶妈,又多病,城里能够找个好的,就送一个来。
天气渐渐的冷了。曼贞还是大半时候在床上,已经又转成疟疾了。长庚又跑到三十里外去请大姑老爷。大姑老爷又赶到城里的观海老爷家去了,那边姨太太正生病。这罗家一家人都不懂规矩,势利,还是大姑奶奶吩咐了,他们才留长庚吃汤团。大姑奶奶是能干的人,绣花有名的好,又快,又会出花样,可是二十年的媳妇一做,被婆婆压倒了,丈夫管不牢,儿子媳妇也管不牢,在家里也是怄气时候多。她告诉长庚过几天会收拾东西回来住一阵。长庚听到这个消息,也就满意的走了。
马马虎虎由长庚在场上请了一个土郎中,糊糊涂涂吃了一点药,也就又慢慢的好了起来。这时大姑奶奶也回来了。
大老爷那边的大少奶奶因为平曰同这个婶子特别讲得来,也顺路到这边来住几天。因为她刚从娘家来,一个人又带了一个小丫头,两个轿夫,所以这屋子就显得热闹了好些似的。
大姑奶奶同死去的三老爷长得很相像,有两个大眼睛,一个尖下巴,鼻子顶端正的。人瘦得很。脚小到只有二寸多,伶伶巧巧,端端正正,不是大户人家哪里能裹得出这样出色的脚。这位姑奶奶又是很会打扮的,所以虽说四十多一点了,穿得并不花梢,还是很好看的。不过这个弟媳妇并不能使她满意,尤其在发现了他们的可怜的家产之后,她把破家的罪恶都加在这做妻子的身上。而且她听了家里一些小话,也疑心弟媳的私蓄是在增多了。不过她懂得她是应该回家住住的,做着长姊的她,纵不看弟媳也应该看在那婴儿的面上,对这家做得仿佛关心点似的才像样。同时又隔远了儿子媳妇们的吵闹,清闲几天倒也是很好的。加之小菡又乖巧,会骗人,使个个人都爱她,譬如大姑奶奶问:“小菡,你哪个儿子?”她就会张大眼睛望着她姑母,鼓着小嘴笑着说:“我伯伯儿子。”她是叫她“伯伯”的。
曼贞也已经起床了。在女人中,她是一个不爱说话的。生得并不怎样好看,却是端庄得很,又沉着,又大方,又和气,使人可亲,也使人可敬。她满肚子都是悲苦,一半为死去的丈夫,大半还是为怎样生活;有两个小孩子,拖着她,家产完了,伯伯叔叔都像狼一样的凶狠,爷爷们不做主,大家都在冷眼看她。有两个妯娌是好的,譬如二婆婆也是可怜她的,却不中用,帮不了她什么。靠娘家,父母都死了,哥哥也到云南去了,兄弟是能干的,可是小孩子多,而弟媳……靠人总不能。世界呢,又是一个势利的世界,过惯了好日子,一天坍下来,真受苦。而且哪怕你穷,可是不能摆穷样子,否则都要骂你,要嘲笑你,门面要紧,亲戚又多,应酬又多,一年到头红白喜事就不知多少场,你有事别人来过的,不能不还席,东西送多送少都是学问,不清楚弄错了,也是挨骂的。人来人往的款待,怠慢了,鬼都不会上你的门,讲出去,难听得很,你也要求人的。比方大姑奶奶回家住几天,是自己人,家里又没人手,马虎点,讲起来也不要紧,可是大姑奶奶就不讲,丫头轿夫们的嘴也难免了。人要替别人着想是不会的。亲戚妯娌太多,丫头老婆太多,都等着错处抓经呢。所以虽说只来了两个客,都是自己家里的,却也够忙了。上头有上头的款待,下头有下头的款待。而且大姑奶奶是有瘾的,大少奶奶偷着也欢喜玩这个,总要有好膏。吃烟的人又喜欢吃点心,于是不得不要长庚,长庚不得空,就请山那边的张大福到场上去买点心,还要泡上好的浓茶。连丫头们,一点也疏忽不得。幸好这屋里有一个幺妈,什么事都內行,都想得到,嘴也会说,别人要怪也怪不得。曼贞就把一切事都交把她。说靠人,就只这一个老妈妈可靠,可是只能把杂碎事交把她,而那支持着这一切的银钱事,却还悬在空中,谁也没有把握。她忧愁着这些,还忧愁到许多更远的,只是纵是亲到自己的姑奶奶,她也觉得没有说的必要,因为她并不能给她什么帮助。她明白一切都得靠自己,而自己又软弱无能,她就不向别人说,不在别人面前流眼泪,只放在心上一人着急,让好了又病,病了又病。所以有客人在家,倒也并不显得怎样落寞,她总是打着精神,从不用眼泪鼻涕来难为人的。
表面上日子过的还平安。不会忘记装香,秋蝉顺儿都记得,一天三次不要人喊,就会带着小菡去磕头的。茶水的事,秋蝉也很会侍候。几个太太们大半都在房子里,烟灯旁讲闲天。闲话的材料多的是:这房,那房,这家,那家,总有一些新闻。有时候讲厌了,大少奶奶就念一段善书。什么雷劈不孝媳妇,贞节女有好报哪,她们又要为这些事感叹半天。大姑奶奶是吃了做媳妇的亏的,她不敢埋怨死了的婆婆,却要常常讲到这些:
“现在家里规矩究竟松多了,就是于五妹也算可以,过这边来的时候妈已经去世了,叔婆伯婆总客气些。唉,我当日受的磨难真多,成天眼泪向肚里流,回来告诉妈,妈也没有法。放人家,千万别放给姑妈做媳妇,放给姑妈做媳妇是最苦的。现在我们那二位少奶奶,可就舒服,要一个孝顺的也没有,我想想菩萨总会有报应的,也就让她们算了。”
大少奶奶和曼贞也不知有多少做媳妇的委屈,都不便说出来,只好顺着她说。这位姑奶奶管媳妇不厉害,可是对娘家的人并不马虎。三个弟媳妇,她就没有一个满意的。尤其是头两房,大家都是面好心不和。
有时善书也听厌了,因为好些都是重复的,而且知道得太多了,于是大姑奶奶又说:
“五妹!还是你讲点故事吧,你看的那些什么外国女人的书。像从前你讲的一个什么从军的女人就好听。”
曼贞实在没有这个兴致,却也勉强的凑了一个,因为好些都忘记了。
小菡也常常跑到烟灯旁边来,大姑奶奶在灯上烧栗子给她吃。她喜欢玩那些玲珑的象牙小烟盒,她爹在曰,她也总是在客厅里的炕上玩的。而且一当着曼贞不在面前,大少奶奶便问她:“小菡,你爹到哪里去了?”
“到东洋去了,要跟小菡买毛狗,买娃娃,买叫子,买花衣,爹喜欢小菡。”小菡便张着快乐的大眼笑着。
“是婆告诉她的。她一点也不挂牵。有时候她还把这些去问三奶奶,三奶奶忍不住就又哭,她骇了就也哭起来。她有时候聪明,有时候糊涂。”顺儿为她解释着。
“唉,真作孽……”
小菡又跟着丫头们悄悄的跑到好远去玩,采一些野菊花,也采一些野菌,玩了一会也就揉着丢了。又跑到灵灵溪去拣石子,大家衣袋里都兜了好些小巧的蛋样的石子。家里园子里的柑子已经结得很大了,有些在黃起来,她们就爬上树去摘了好多下来。味道还酸得很,吃一些,又糟蹋一些,小菡也酸得摆出一副苦脸。她们又跑到竹园里去玩。这片竹园虽说远没有老屋那边的大,却也占了二三亩地,竹子又生得密,好玩极了。几十只鸡也都在这里驰去骋来,用脚刨松那些有落叶的土地,找肥大的虫儿吃。有时黑儿也跟着跑来了,它一跑到鸡的面前,就连那些黑缎子毛的公鸡也叫着跑开了。顺儿和着大姑奶奶的秋菊,都是最顽皮的孩子,学着一些看牛娃儿抱着竹子溜了上去,还从这株树尖跳到另一株树尖去。秋蝉在底下骂着:
“跌死你这两个小鬼,看你婆晓得了不捶你我才信!捶死你不值,可不要连累我,你婆又得骂我没有看住你!还不快下来!秋菊,你看我要告诉大姑奶奶的!”
两个在树上的还尽笑,装着没有听见,老喊小菡看她们。后来怕秋蝉真的去告,才不高兴的溜了下来,秋蝉又带着她们到草园里去。今年的草少极了,只堆了两堆。新的,金黄色的稻草,在太阳底下晒着,真有说不出的一种使人高兴的香味。这里有几块大石磴,于是便又围着捡子儿,常常玩得忘记了,没有人去管小菡,小菡就一人走得很远,一个蚱蜢,或是几个蚂蚁,或是一群麻雀,就同她玩得很熟的。
大少奶奶不敢在这里多住,只住了三天便要走了。走的头一天晚上特地又同三婶娘两人坐了半天,她说:
“三婶!一切只有看开些,幺叔那身子是早就有数了的,横竖都是命。我们亲房不多,你大侄儿也最和幺叔搅得来,他们小时在一块儿玩,也从没有分过叔侄。就是我,算同三婶有缘,过这边来了,虽说没有同三婶几时好好住一晌,到底大家心里都明白,谁在谁背后都是说好话儿的。我们那边的事,三婶也明白,你大侄儿是老实人,我们妈又不管事,儿子都是菩萨,只有嫌自己供奉得不周到。那两个飞天王,从前有爹在,还有一点儿顾忌,只敢偷着拿家里的东西去卖,现在可不同了!老二媳妇进了门,只希望会好点,谁知更坏了,哪一天两口子不吵架,老二媳妇也是没有什么家教的,一有了委屈就跑在妈面前哭,妈又没有法,就抓着你大侄儿骂,说是没有管教兄弟们,又抓着我来骂,弟媳妇不好,怎么怪得我?我们是妯娌,平班平大,看到她那么会哭会啼,连客气还来不及,深怕不小心碍着她呢。所以,三婶,我说,我们俩的命也差不远,日子长着,怕我们那边不会生花样吗?明年老三也十六岁了,妈说要赶早把幺儿媳妇接进来,我是赞成的。我这话也只同你说,他们三弟兄还是早分早好,免得将来大家都饿饭,横竖做哥哥的管不了兄弟,还不如趁早分开,将来要是哪个完了,也有一块地方让他坐着吃总好些。可是妈总不愿意,我也说不出口。曰后看吧,我要有三婶现在这样才算是运气呢。……”
这些话并没有说过分,曼贞心里何尝不明白。大房里也是一塌糊涂,大老爷在曰,几十年花天酒地,把弟弟们带坏,把子侄们带坏。大奶奶年轻的时候也不算不精明,可是做丈夫的更有计算,左劝右劝又买些顶精致的烟具,甜言蜜语,就把大奶奶也拖进去了。人一有了这个毛病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大少爷叫宗铎,从小是和幺叔在一块念书的,后来又挨着他二叔住,二叔勤勤恳恳教他书,算是没有染到一些坏脾气。十二岁就跟着幺叔入了一趟场,明知是考不取的,因为听说是要废科举了,以后没有机会参加这样的盛典,很可惜,不如这时跟着幺叔去跑一趟,小孩子看看场面。所以虽是连秀才也没得着,倒没有人笑他。二少爷叫宗铮。三少爷叫宗锴。这两个少爷真是宝贝,论天分只有比他们大哥高,可是从小就失了管教,自由自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有本领偷了仓屋里的谷子卖,当着叔叔们,爷爷们又装成再也没有那么听话的样子,开始没有人肯信他们是坏孩子,后来慢慢竟出名了。但是也还是没有人管得下,后来二老爷又出门了,音信都没有,说是看破红尘做和尚去了,连自己的六岁的儿子宗铭,三岁的女儿都不要了,还说什么侄儿们,所以这两位少爷就连书也只是马马虎虎读的。曼贞是懂得大少奶奶的苦处的,却也只能安慰她:
“你真太会想事了,哪里就会到那步田地,宗铎人很好,你们又都年轻,有什么愁的,只要宗铎挣一把劲,就够了。爷田祖地是靠不住的,你看我们就是个榜样,你总比我强多了,我连个帮手都没有,我要是个男人我一点也不会怕;就是像现在我也还懒得去想,池塘边洗藕,吃一节洗一节,到哪里说哪里,事情哪里就会正如你想的呢?”
泥菩萨劝土菩萨,两人互相安慰了一阵,才各自睡了,却都又挑起了许多心事,都没有好好的睡觉。第二天吃过早饭大少奶奶就坐轿子走了。大姑奶奶还要她回去商量一下,最好她能到这边来过“新”年,陪陪三婶娘,她也答应了,只要她婆婆肯,她是再愿意没有的了。
家里少了一个人,就像冷清了好多,幸好大姑奶奶还住在这里,大姑奶奶又是一个有趣味的人。武陵城里又来过人,又送了一个奶妈来,奶也不见得好,就两个人奶一个。天气又渐渐冷了,房子里生了火,有了火就又热闹些。大姑奶奶又打发人回去拿了小毛衣来,正打算还住一阵,家里的媳妇却正在这时打发人来接了。这天她刚刚吃完饭,还在喝茶,从厨房走来的幺妈就说道:
“大姑奶奶家的毛头来了,是太少奶奶差来的,一定要请大姑奶奶回去,小姐也带了信来,说是一定要接回去才好。”
曼贞赶快接着说:
“什么事,这么急?前几天回去拿衣,就说还要住一阵,好容易回来住住,总是她们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伯伯就还是打发毛头回去,住到你侄儿的百天吧。”
“是这样的,住在家里像多了我似的,躲在外边住几天,又嫌我享清福了,我就是这么一条命!幺妈!你叫毛头来!看看再说吧!”
毛头急急忙忙跟着走了进来,给两位太太请了安,问了好,才结结巴巴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