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眉批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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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托尔斯泰:天堂的老人

究竟是谁经历了灵魂的痛苦挣扎之后,终于获得复活的感觉?是陪审官聂赫留朵夫,还是妓女玛丝洛娃?或许,是托尔斯泰本人吧。一位道德的法官,审判着别人也审判着自己。

聂赫留朵夫相信,只有玛丝洛娃那堕落的灵魂得救,自己罪恶的灵魂才能得救。对于托尔斯泰来说,只有花花公子聂赫留朵夫自省了,自己的良心才能获得解脱,因为他间接地安排了村姑卡秋莎从纯洁走向****的命运。所以托尔斯泰驱使聂赫留朵夫放弃贵族的地位和财产,追随玛丝洛娃前往西伯利亚的服刑地——这是一种自愿的流放。否则,他觉得自己对玛丝洛娃这个人物的不幸,也承担有同样的责任。《复活》,一部俄罗斯的《忏悔录》。据说书里面确实有托尔斯泰早年生活的影子。他在71岁(1899年)时完成这最后的杰作,也赢得了灵魂的彻底净化。

从托尔斯泰的小说里,常常能发现他的菩萨心肠。他写《安娜·卡列尼娜》的结尾时,突然痛哭流涕。别人莫名其妙,他哽咽着回答:“安娜——死了!”他在为自己创造的人物默哀呢。这一切仿佛是他自己的错。如果上帝拥有老托尔斯泰的情怀就好了,如此人间将减少诸多不幸。至少,将有更多的人承认自己的过失。

我偶尔会问自己:托尔斯泰塑造的两个著名的女人——安娜·卡列尼娜与玛丝洛娃,谁更可爱?其实这是不具备可比性的:安娜是俄国上流社会的象征,玛丝洛娃则是底层人民的代表。但我要说,卧轨前的安娜与复活后的玛丝洛娃,都是精神上的贵妇人。托翁向世人证明了高贵的女性的存在——周围的黑暗,仿佛也仅仅为了衬托她们自身的光辉。

1910年早春,托尔斯泰突然离家出走,中途死于一座荒凉的小站。这位有“俄罗斯良心”之誉的作家,临终前也选择了自我放逐。他是为了追随被流放的玛丝洛娃呢,还是为了与弃世的安娜·卡列尼娜会合?如此慈祥的人是会上天堂的。

有一座坟墓,被茨威格称为“世间最美的坟墓”,它是属于托尔斯泰的。托尔斯泰小时候在自家庄园里栽了几棵树苗,然后便淡忘掉了,晚年时突然又想起来了,他的遗愿就是埋骨于那些亲手栽种的树木之下。1928年,茨威格去俄国旅行时特意朝拜了托尔斯泰墓:“它只是树林中的一个小小的长方形土丘,上面开满鲜花——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连托尔斯泰这个名字也没有。这个比谁都更深切地感到受自己的声名所累的伟人,就像偶尔被发现的流浪汉、不为人知的士兵一般不留名姓地被人埋葬了。”茨威格曾拿西敏司寺里莎士比亚的石棺、魏玛公侯之墓中歌德的灵寝以及残废者大教堂大理石穹窿底下拿破仑的墓穴与之加以比较,得出的结论是:灌木丛中的托尔斯泰墓更有一种纪念碑式的朴素。

因为地理及其他方面的限制,我没有茨威格的福气:可以身临其境地顺着一条羊肠小道来到托尔斯泰墓前,脱帽致敬。我采取的是另一种致敬的方式:掀开书架上陈列的《战争与和平》,或者《复活》,托尔斯泰本人便在我心目中复活了。我一向觉得:对于那些死去的大师,实际的坟墓无关紧要(那不过是肉体的收容所),他的著作才是真正的坟墓——一座供万人瞻仰的灵魂的公墓。翻开烫金的封面,我们就可以感受到他生前的想法,甚至能倾听到他的呼吸。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华贵的棺材吗?这简直能达到不朽的境界。从某种意义上说,作品才是大师最永久的遗物,或者说,是他留给后代的遗书。我们是读着一部部大师的遗书长大的。值得一提的是:从古至今,大师的遗书构成了人类文明的基础。

我很少想像遥远的未来,尤其是死后的事情。但茨威格描写的托尔斯泰墓,使我开始胡思乱想了。作家是幸福的:一次生命,却将获得两种性质的坟墓——他的作品其实是漫长的墓志铭,有时候我们读的是开头,有时候读的是结尾……我还远远没到考虑自己的葬身之处的时候。作为一个年轻的作家,我要求自己严肃地对待正在创作的每一部书,它们至少应该与我的灵魂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