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童年时代只知道两位作家,一位是鲁迅,另一位就是高尔基。我的孤陋寡闻与年龄有关,但也与当时的那个时代有关,因为那本身就是一个孤陋寡闻的时代。在那个时代,文学领域里似乎只推举这两位巨人,甚至不惜把他们神化。在他们的名字前面,总要慷慨地冠以“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思想家、文学家”之类头衔。这两位太阳型的作家,使其他的星辰都黯然失色了。所以我的童年,只留下对这两位作家的记忆。我知道鲁迅是中国人,而高尔基是外国人。在我幼稚的想像中,他们更像是兄弟一般的关系,甚至其相貌都不无神似之处:瘦削的四方脸,平头短发,浓眉,犀利的眼神,尤其都有一撇浓密的八字胡……他们的作品,对那个时代都起着圣经般的作用。现在想想,他们简直是那个时代的两位文学神父。仅仅他们两人,已经使我内心的殿堂足够拥挤了。必须承认:我是因为对这两位偶像的崇拜而关注起文学的,甚至于梦想成为一个作家。他们那双峰并秀的形象给了我的童年以极大的影响。在那个时代,作家的地位似乎是因为他们精神上的存在而得到提高,以致令世人羡慕的。从主观上来说,如果我今天能算一个作家(可惜作家已不吃香了),则完全来自于他们给予我最原始的教育,他们相当于我的文学父亲。即使我长大成人,即使时代又使他们走下了神坛——由巨人而还原成凡人,但我仍应保持那种对父亲般的尊敬与感激。假如没有他们,我的人生将大有区别。至少我的童年,将彻底在无知中度过。文学原本就促人早熟,而他们又使文学更早地进入我的生活,我似乎是由童年就直接进入了“我的大学”——一座文学的课堂。
鲁迅的杂文与小说虽然深刻,但对于一个孩子的理解力而言,还是显得壁垒森严。比较而言,高尔基的灵魂纵然远在异国,但因为有其自传体三部曲的娓娓述说,似乎更为亲切。《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有多少中国孩子因之而了解到一位外国男孩儿成长的经历。说起来不好意思,我最初读的并非原书,而是一套黑白效果的同名连环画,但这已足够了,足够使我把书中的主人公当做自己异国的伙伴来看待。鲁迅的童年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虽然有个乡下伙伴叫闰土的,还曾划船去看社戏或偷蚕豆什么的,但总体的轨迹很单纯。高尔基的童年则苦难而又传奇:进鞋店当小伙计、给绘图师做学徒、逃课、在伏尔加河轮船上做厨师的小工、借着烛光偷偷读书……这是一些离我很遥远的事情,但更容易使一位循规蹈矩的学童想入非非。通过那一系列朴素而又新鲜的画面,我进入了别人的童年,而别人的童年又开始影响我——我过早地体会到某种隐秘的忧伤与快乐。有时候,一部书就能帮助一颗混沌的心灵认识到:世界是如此之大,每个人的命运又是如此悬殊……在我的心目中,高尔基既是巨人(当时社会的评价),又是平凡的孩子,跟我的同龄人一样,伴随我成长,并且不断把成长过程中的喜怒哀乐告诉我。他是一位能让别人分享其喜怒哀乐的伟大的孩子。至少他告诉我:巨人并不是一出生就是巨人的。高尔基的自传体三部曲,是我童年最重要的读物。他因之而成为我在这个世界上既不相识、而又最了解的一个人,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应该说我的童年,至少有那么一小部分生活在别人的童年里,生活在遥远而陈旧的伏尔加河流域,跟一位流浪的俄罗斯小男孩儿共呼吸,这多多少少给我胆怯而平淡的童年增加了一点点冒险的乐趣……
大约十年以后,我果然成了一个文学青年。大约十年以后,我也进入了“我的大学”——只不过这是一所与高尔基的“大学”迥然有别的常规化大学——念的是中文系。时代变了,高尔基的名字,很少被人提起了。在思想解放的时代,那么多古今中外的文学大师挣脱禁锢重现了,就像不约而同在一夜间获得了新生。譬如对高尔基的祖国,我们知道除高尔基之外,原来还有勃洛克、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索尔仁尼琴……对那么多新面孔还认识不过来呢,也就淡忘了高尔基这张老面孔。更主要的是,人们仿佛对于文学家乃至文学本身也有了重新认识。在重新界定的殿堂里,高尔基似乎处于一个被罢黜的尴尬的位置。至少在书店里,他的著作不像以往那么醒目了,快被形形色色的新版名家名著淹没了。在我之后的下一代中国人,恐怕很少有谁读过《童年》、《在人间》和《我的大学》,或深受其感动了。
大学毕业后,我从外省流浪到北京。居京大不易,薪水菲薄,只够在郊区租一间农民房栖身。我白天骑车去上班,晚上则闭门读书、写作,深刻地感到自己是从象牙之塔回到了人间——命运对我生活的安排恰恰与高尔基颠倒,先有“我的大学”,然后才有“在人间”。或者说,走出菁菁校园之后,我才真正地进入了“我的大学”——一所高尔基式的充满人间烟火味儿的大学。仿佛为了求得心灵的安慰,又像为了汲取某种力量,我居然从旧书堆里重新翻检出那本纸张已泛黄的《我的大学》:“于是我就到了这座有一半鞑靼人住的城市。我住在一所平房的一个狭窄的小房间里。这所房子孤单单地坐落在小土岗上,在一条很窄的、破破烂烂的街道的尽头。房子的一面墙紧挨着一片失过火的空场。空地上长满茂密的杂草;在苦艾、牛蒡、马蓼的杂草丛中和接骨木灌木林里隆起一片砖瓦建筑物的废墟。废墟底下有一个宽敞的地下室,无家可归的野狗就麇集在这里,也慢慢在这里死去。这座地下室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它也是我的一所大学。”由于生活经历的相似,高尔基离我更近了。或者说,是生活本身,帮助我不断地理解着高尔基,理解着那个年轻流浪汉的奋斗史。并且我自我安慰:许多人(譬如高尔基)都是这么走过来的,由黯淡的现实走向光明的前途。后来我租房的那个村落面临拆迁,房东催促我赶快搬离,说一星期后推土机就要开来了。我四处打听,而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住所,心情太郁闷了,就坐在旁边的工地上抽烟。我永远记得那个死亡一样寂静的黄昏,工人们都下班了,只有一排排水泥桩静静地陪伴着我。我为生活的无情而感到无力。我为世界的空旷而感到空虚。鬼使神差,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高尔基的影子,出现了《我的大学》里的一幅画面:年轻的流浪汉在伏尔加河畔一艘翻晒的舢板底下过夜。我想,那至少是一种值得仿效的精神。于是,内心的悲哀演变成某种悲壮,自身面临的困境也散发出淡淡的诗意。我要求自己相信,未来的某一天,我也会像高尔基描绘年轻时的落魄经历一样,回忆自己失败的青春和这个失败的黄昏的——伤口总会结疤,而伤疤会像勋章一样值得胜利者炫耀。就这样假设着、假设着,血液里仿佛又灌输了新的力量。其实这种心路历程早已被高尔基在《我的大学》里描述过了:“我已经学会了幻想出非凡的惊险的事业,幻想建树伟大的业绩。在艰难的生活日子里,这种幻想给我的帮助是非常大的。这种艰难的日子真是太多了,我的幻想也随着越来越丰富了。我没有指望从外面得到帮助,也没寄希望于偶然的幸运。但是,在我的身上渐渐地养成一种顽强的意志,生活条件越是艰苦,我就觉得自己越是坚强,甚至越是聪明。我很早就明白了,人是在不断反抗周围的环境中锻炼出来的。”
我永远不会否认:高尔基是我童年的偶像,而且在我成年之后,他也从精神上拯救过我一次。不管他是怎样的一位作家,对于我个人都是极其重要的,没有哪位作家,能对我的实际生活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不管他的作品在文学史上地位如何(伟大还是平庸),对于我都是有意义的。我为自己是他的忠实读者而庆幸。我回忆着他(在别人逐渐将之忽略的时代),就像回忆自己精神上的父亲——哪怕他在世人的眼里只是个凡人,但在儿子的心目中是永远的英雄。我写这篇文章赞美他,哪怕仅仅出于私人感情。
高尔基原名阿列克赛·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他给自己起的笔名叫“高尔基”(意指苦命人)。“高尔基”本是俄文的音译。童年的我,却一直无知地以为这个作家姓高呢(就像以为鲁迅不是姓周而是姓鲁一样)。但至今在我心目中,他仍然姓“高”——高大的意思。多么嘹亮的名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