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作家身上都能找到属于他的象征,譬如纳博科夫和蝴蝶。蝴蝶是这位流亡者生命中持续的幻影——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其精神上忠实的伴侣。当纳博科夫还是圣彼得堡的贵族子弟时,曾继承了舅父遗赠的2000英亩土地的庄园产业。他那时跟田野里飞舞的蝴蝶还很隔阂,彼此视若陌路。直到他远离祖国,在欧洲流亡整整二十年,继而移民美国,蝴蝶的形象在其心目中才逐渐清晰了,蝴蝶的光芒也逐渐像他的表情一样焦灼,给灵魂留下烙印。他所能目睹的,永远是异国的蝴蝶、异国的风景。或者说,蝴蝶跟他一样,是没有祖国、没有故乡的。他最终放弃了母语,在接近40岁的时候正式改用英文写作。他于46岁时改变身份,加入美国籍。鬼使神差,一位成熟的作家同时又是一位幼稚的蝴蝶爱好者。这中间是否有某种宿命的因素?写作与讲学之余,他花费大量的时间收藏蝴蝶等鳞翅目昆虫——在异乡的山水之间,头戴遮阳帽,手持网兜,像巡逻的哨兵一样小心翼翼地行走,捕捉着转瞬即逝的梦境,然后精心地制作成标本。他甚至曾在哈佛大学比较动物学博物馆任研究员,发现过好几个新品种的蝴蝶和蛾,每一次都获得了非同寻常的快乐。一位西方评论家对此加以肯定:正是因为纳博科夫有这方面的特殊爱好而使他能像契诃夫那样,在观察人和社会处境时细致入微,并以科学审慎的态度来阐释。我却不这么认为。我觉得,纳博科夫和蝴蝶的关系是很微妙的,很神秘的,似乎存在着某种心灵感应。正如另有评论说他的语言如蝶翼上的色彩,认为他是乔伊斯以来最有风格、最具独创性的作家。蝴蝶的花纹是无法模仿的。蝴蝶的斑斓与颓废,有着纳博科夫本人的影子,以及他对来世的想像。他的单纯与他的复杂,都能够通过夹在书页里的蝴蝶获得体现:那像生一样辉煌的死,那像死一样凄艳的生,那生死之间的情感流露……我是把纳博科夫的作品,当做蝴蝶之书来阅读的。所谓蝴蝶之书其实就是天才之书,或称无字天书。纳博科夫终生都在以自身的创作强调文学的独创性,反对按照机械的原则硬将作家(包括他本人)套进某某主义的模子或归入某个流派——正如他反对作家过分依赖现成的文学传统或模式,充当潮流的俘虏:“世上只有一种艺术流派,那就是天才派。”天才一样的蝴蝶,蝴蝶一样的天才。
喜欢动物的人大多崇拜****,喜欢植物的人则容易精神恋爱。爱情与植物的状态相称——相思病患者简直就是植物的邻居,日日夜夜煎熬着臆想的草药。所谓柏拉图式的爱情,其实是素食主义者的幻觉……蝴蝶则介于两者之间,使欲望与理想达成了统一,在肉体的堡垒里,居住着一个植物的神。所以长期痴迷于蝴蝶的境界的纳博科夫,既写过充溢着****气氛的《洛丽塔》,又有洞察灵魂格局的《黑暗中的笑声》等作品。他追求的是某种“审美狂欢”:“对我来说,虚构作品的存在理由仅仅是提供我直率地称之为审美狂欢的感觉,这是一种在某地、以某种方式与艺术(好奇、温柔、仁慈、心醉神迷)主宰的生存状态相连的感觉。”他近乎苛刻地认为自古以来达到这种境界的作品实在不多,其余一切全都是垃圾,包括《堂吉诃德》以及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几乎所有作品。“每一代很少有两三个以上的一流作家。”天才是罕见的。正因为罕见,更显得珍贵。与平庸的写作相比,那种奇迹般的“审美狂欢”简直是可遇不可求的。恐怕也只有蝴蝶般的灵魂才能提供并且驾驭得了那心醉神迷的“审美狂欢”。与世俗的垃圾相比,蝴蝶的化身无疑是精华中的精华了。纳博科夫在蝴蝶那千变万化的花纹里,找到了自己的迷宫,并且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丢失在里面……
曾经以为:纳博科夫写作《洛丽塔》时使用第一人称,是一种勇气——他毫不在意别人会把作者跟书中的男主人公亨伯特混淆在一起。他似乎刻意强调这是一部真实之书,是“白人鳏夫的自白”——“这部不同寻常的回忆录在出版时是完好无损的”(在书中的“引子”里甚至有这么一句话)。纳博科。夫疯了,还是世界疯了?难道他一点预感不到这部未来的“禁书”将令读者疯狂?不管是亨伯特还是洛丽塔,都将名列道学家们的通缉令——恨不得将他们打入地狱之中。他们会再度流浪,从欧洲到美国,为了寻求一个能得到暂时容纳的地方……至于作者本人,也别指望推卸“教唆”的责任。更多的人会从被审判的亨伯特身上,指认作者的影子,说他们是一丘之貉,因为他在塑造这个人物时流露了自己的同情。
后来才知道,纳博科夫也是凡人,也是有顾忌的。他将这部书稿交付出版商时,连真名都没敢署。而这个中年男人与未成年少女的畸恋故事,在屡遭拒绝后,果然被包装成色情小说的模样面世了。纳博科夫却躲了起来,躲在书的后面。《洛丽塔》,成了在社会上引起争议的一个“私生女”。
或许正因为这样,纳博科夫在描写时才会那么大胆——许多人在写匿名信时,也会表现出类似的胆量。他只忠实于自己的男女主人公,而不再对其他负责任。他作为隐形人,介入了亨伯特与洛丽塔的秘密生活。
正因为这样,《洛丽塔》才成了一部非道德的经典。“非道德”容易被误解为“不道德”,其实它是指道德之外。总有一些东西,应该是不受世俗的道德规范制约的,譬如艺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洛丽塔》天生就是脱俗的。那种脱俗的美感是难以模仿的。
永远忘不掉《洛丽塔》的开头:“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这种激情不知是谁赋予的,它贯穿了这部书的始终。这是一个多情者的伤心史,一个妄想狂的忏悔录——但是连伤心与忏悔,都沉浸在难以冷却的激情里了。
洛丽塔,一个小仙女,一个小妖姬。既让人变得单纯,又使人想犯罪。亨伯特是幸运的,每时每刻都在折磨他的幻想终于寻找到了替身。他又是不幸的,遇见了自己的“克星”——洛丽塔,促使他迈开了走向地狱的第一步……
“我知道我已经永远地爱上了洛丽塔;但我同样知道她不可能永远是洛丽塔。1月1****就要13岁了。再过差不多两年,她就不再是小仙女,而会变成一位‘年轻的女郎’,然后,成为‘女大学生’——失望连着失望。‘永远’这个词是仅就我自己的感情而言,是仅就那个注入我血液中的永恒的洛丽塔而言。”亨伯特时刻能体会到一种恐惧,一种对洛丽塔成长的恐惧。所以他以争分夺秒的态度,展开了自己的畸恋,展开了对少女青春的劫掠,仿佛洛丽塔长大后他就会死一样。这种对时间的恐惧,增添了他的饥饿感,也增强了他的占有欲——必须牢牢把握住洛丽塔童贞的影子才能放心。可惜,他可以限制一个少女的行动自由(以爱或者暴力),却控制不了时间的流逝,也无法阻止少女的演变。亨伯特是个一开局就注定了的失败者,但他的一番徒劳也颇具观赏价值:没有什么比赌徒的激情更疯狂的了,尤其这是个不甘认输的赌徒。他把洛丽塔奉若生命案头的一尊盆景,可实际上这是一只羽毛未丰的雏鸟,到时候就会飞走的。而他自己也逃避不了幻灭的结局。
幸好在这部余温尚存的书里,洛丽塔是长不大的。我们几乎想像不出成年后的洛丽塔或者衰老的洛丽塔会是什么模样,就像无法想像天使会长出皱纹一样。她的稚嫩、她的纯粹,终于在印刷体的文字间得到保留。
洛丽塔的美之所以无法替代,有一半是基于她的无知,另一半则基于她的早熟。奇怪的是,两者之间并不相互矛盾,简直水乳交融。在她身上,甚至无知都是一种健康,一种可爱。仔细分析一下,它也正是最能撩拨起亨伯特****的地方。洛丽塔,不要长大!这与其说是亨伯特隐秘的呼吁,莫如说是暗合了读者的期待。
这部书虽以《洛丽塔》命名,但通篇都充溢着亨伯特的影子:他的语气,他的心情……这是一个男人视野里的洛丽塔,记忆里的洛丽塔。这是一个男人的捕获与失落。亨伯特虽以洛丽塔的保护人自居,可他敏感脆弱的心其实在乞求未成年美少女的庇护——那是他的光明,也是他的晦暗。在璞玉天然的洛丽塔面前,他更像个弱者。
洛丽塔,会使许多人发现自己内心的虚伪,虽然这并不是她亲自揭穿的。
我是很多年前打开这本书的,至今也不急于合拢。它曾经令我震惊。震惊于洛丽塔的美,也就等于震惊于小说家纳博科夫的才情。在文学人物的家族里,洛丽塔是没有姐妹的。她是一个具有彻底的野性的“私生女”——虽然在书中她是美国寡妇黑兹太太的女儿。你简直找不到可以与她进行比较的对象。一个既****又圣洁的未成年少女,被引诱的天使,被摧残的花苞,她的堕落既像是无知的,又像是自觉的。
纳博科夫没有任何说教的意思,他只是让洛丽塔活在一个自由的空间里,游戏、追逐,或者逃跑……哪怕他笔下的亨伯特一会儿沉溺于罪孽的狂欢,一会儿又在声泪俱下地忏悔。作者似乎并不乐于担任裁判,更像是作为男主人公的同谋而存在。他清醒地写下连篇累牍的陶醉文字。我们几乎猜测不出他真实的态度。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对亨伯特的精神(或许还包括行为)抱有不易察觉的同情。因为这部以第一人称写作的书,在自责中又不无自恋的感觉。与其说亨伯特在暗恋着生活中的洛丽塔,莫如说他在暗恋着自己的想像——他想像的世界,才是真正的洛丽塔,才是他畸形灵魂的归属……作者并不反对笔下人物想像力的放纵,似乎还不无鼓励的意味。《洛丽塔》的辉煌正基于此。这个写实的故事里充满了超现实的感觉。
很久以后,我又看到了根据原著改编的电影,叫做《一树梨花压海棠》。这精心修饰的片名有一丝色情的味道。我已记不清看完之后,是感到满意还是失望了。但不管怎么说,与小说相比,电影肯定会大大削弱想像的空间,尤其对于《洛丽塔》而言。洛丽塔是属于想像的,不管她属于亨伯特的想像、纳博科夫的想像,还是属于我乃至所有读者的想像。想像中的洛丽塔永远只有十几岁,是不会长大的,当然,更不会衰老。她是时间之外、道德之外、****之外的精灵。
《洛丽塔》,小说中的“恶之花”。
请允许我以小说的结尾作为本文的结尾吧:“我正在想欧洲的野牛和天使,在想颜料持久的秘密,预言家的十四行诗,艺术的避难所。这便是你与我能共享的惟一的永恒,我的洛丽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