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眉批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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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爱伦堡:谱写巨人传

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不仅是他个人的回忆,更是一个时代的回忆。时代常常要借助人的视力与听觉而获得体现。很多情况下,我们仅仅作为其证人而存在,在证实了历史的同时也证明了自己。爱伦堡身不由己地成为一个特殊的时代的特殊的证人,他的生活本身就是最强有力的证据——几乎每一年,每一天,甚至每一分钟,都纠缠着时代那挥掸不去的阴影。这部漫长的回忆录其实是个人化的编年史,内容是从1891年1月14日(作者的生日)开始的:“1891年——这是俄国人和法国造酒商难以忘却的一年。当时的俄国正是哀鸿遍野,灾荒毁掉了29个省份。列夫·托尔斯泰、契诃夫、柯罗连科募集捐款,开设粥厂,试图赈济灾民;然而这一切不过是杯水车薪,很久以后,人们还把这一年称做‘荒年’。”爱伦堡似乎自诞生之日起,便对时代的悲怆与惨烈有了心灵感应。但他肯定无法预料:自己置身其中的这个时代,是由一个接一个物质或精神的“荒年”组成的——或者说是一个博大的无始无终的“荒年”,有俄国的内战,有两次世界大战,还有东西方的冷战……人类的战争在20世纪上半叶表现出史无前例的密集与残酷,这个业已被送进博物馆或印刷在纸张上的时代,仍然给今天的读者以搅肉机或食人野兽的印象。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们是不幸的,需要承受和平年代的我辈无法想像的苦难。同样,爱伦堡在细致地描绘了他所目击的各类战争之外。还隐晦地触及了斯大林统治时期的某些阴暗面,虽然言犹未尽,但那种难言之隐仍使我们有窒息的感觉——这是一种不比炮火硝烟逊色多少的精神压力……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令我联想到另一位俄苏作家的某部书名:《苦难的历程》。是啊,与其说这是某个人的回忆录,莫如说这是某个时代的苦难史。爱伦堡絮絮叨叨地怀念自己遇见的人和周围发生的事,仿佛都是从汪洋中取一瓢饮,但这已足够容纳历史的折光与缩影。他无意识地为当时那个灾祸相连的世界,写下了一部浮光掠影的“精神史记”。

作为读者,我们会为远离那个时代的悲剧而庆幸呢,还是为未能亲眼目睹那个悲剧的时代而遗憾?与那些触目惊心的历史画面相比,我们的日常生活是平和的,但也是平淡的。只是,至少作为我个人,确实不敢相信自己真有亲身体验那一系列苦难的勇气。

客观地说,我们本不该对那个时代有任何怨言。时代是无辜的。历史是由人自身造成的。所以我们在反思那个时代的同时,更应该反省人本身。为什么要制造那么多的灾难,又为什么要让更多的人来承担它?上帝不曾赋予人类天堂,但也不曾强加以地狱。是人类自己把地狱的概念现实化了,譬如书里提及的空袭下的马德里、沦陷的巴黎,乃至奥斯维辛集中营,或许还应包括西伯利亚的流放地和索尔仁尼琴所谓的“古拉格群岛”。

正如书名所云,爱伦堡在关注时代的同时,没有哪一瞬间忽视过人的存在。人是岁月与生活的核心。只是,作为一位高瞻远瞩的作家,爱伦堡对人类并未失去信心,况且他接触过的许多都是推动20世纪历史进程的优秀人物,譬如爱因斯坦、毕加索、海明威、马蒂斯、高尔基、马雅可夫斯基、叶赛宁、帕斯捷尔纳克、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施塔姆……从这部回忆录里,可以提取出一串串熠熠生辉的名字,构成一份沉甸甸的花名册。应该说,他们都是对时代产生了极大影响的人,是人类的精华。爱伦堡按时间顺序梳理着与这一系列名流的交往,以及他们留给自己的深刻印象,这无形中使《人·岁月·生活》成为一部20世纪的《巨人传》。时代的黯淡与人物的辉煌,在该书中形成鲜明的对比。不知爱伦堡究竟希望依靠人物来增添时代的重量呢,还是希望借助时代来烘托人物的魅力?爱伦堡是这样回答的:“读者也许会问,为什么我把自己经历过的岁月写得那么阴暗,而对自己曾与之交往过的人们却用尊敬和爱戴的笔触予以描绘,表现了他们的美德和优点。当然,我也遇见过告密者、自私自利的变节分子、沽名钓誉的家伙,但我没有同他们相好过——不是因为特别敏锐,只不过命运对我大发慈悲罢了。我也有过失望的时刻,纵然我没有同后来变得卑鄙和残忍的那些人相好过,但间或也同他们打过交道,然而当我回顾往者时,我却不想提起他们,我更愿意谈谈逝去的岁月,谈谈促成心灵堕落的种种环境,我不想裁判,何况我并不相信自己的公正不阿。”可见他是有意识地省略或回避了人类的渣滓,却无意识地筛选出人类的精华,并使他们在书中大放光芒,就像他们永远在那个业已成为往事的时代中大放光芒一样。生活在一个常常表现出毁灭性的时代,却接触到如此之多富有创造性的巨人,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爱伦堡终究是一位幸运的证人,不仅证明了时代,还证明了那个时代人类的优秀分子。所以,《人·岁月·生活》,终究是一部积极性的史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