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瓶永远作为静物而存在,这是它常常被忽略的原因。瓶中的鲜花日复一日地更换着,以怒放或凋谢的神态传递出生命的潮涨潮落,惟独花瓶本身是没有表情的,因而长生不老。它仿佛是花朵的侍从,谦卑地照料着那些薄命红颜的起居安息——在别人的富贵中清贫着,在别人的辉煌中黯淡着,在别人的运动中静止着……这使它越来越接近自己。花瓶是没有思想的,也是没有欲望的,却是有记忆的。它牢记住每一个拥抱过的对象及其姓氏:昨天的郁金香、今天的海棠,乃至明天的玫瑰……如此循环往复,检阅着全世界的美,它才是真正的富翁。这种检阅是永无止境的,足以使最敏感的心灵变得麻木——莫非这是花瓶缄默的原因?不管怎么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花瓶激动的样子。我宁愿相信:美已经使它困惑了。为美而困惑,也是幸福的。在花瓶内部,每天都发生着奇迹。因为美每天都在这里降生——花瓶是这个世界上最浪漫的容器。
插花的过程,实际上就是给美搬家的过程。如果鲜花是烛光的话,花瓶便是烛台。如果鲜花是一幅画的话,花瓶便是画框。如果鲜花是婴儿的话,花瓶便是摇篮。如果鲜花是乘客的话,花瓶便是车站……我可以用无穷尽的比喻来形容花瓶的意义。虽然人们经常将之视若可有可无的陪衬之物,但实际上,谁能分清究竟鲜花是花瓶的嫁妆,还是花瓶是鲜花的嫁妆呢?两者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主次关系?
花瓶真是一位富有的郎君,每天都在更换着自己的新娘。更多的时候这不是出于需要,而近似于某种炫耀。所以我要说,花瓶是没有思想的,也是没有欲望的。如果失去了鲜花的烘托,它就只剩下了空洞的眼神和凄凉的心境。于是我们只得不断调换瓶中的景物,就像往将熄的壁炉里添加劈柴和煤一样——它的热情因此被再次点燃了,高高举起赞美的火把。一只空的花瓶所感受到的寂寞,不亚于一座无人的教堂。虽然在这种寂寞中最能表达它的等待与渴望。奇迹每时每刻都可能发生。花瓶,属于鲜花的建筑物,它千差万别的造型与质感,可以从寺庙、庭院、城堡、港口、剧场等建筑物中间寻找到最接近的风格。有些时候,这种风格也可以由鲜花的品种所决定——每一朵花都长有一张不同的脸,以及不同的肤色、神态、心情……
川端康成关注过花瓶,认为日本花道中一道重要工序就是预先用水****插花用的陶瓷花瓶。“在日本陶瓷花瓶中,格调最高、价值最贵的古伊贺陶瓷,用水****后,就像刚苏醒似的,放出美丽的光彩。伊贺陶瓷是用高温烧成的,燃料为稻草,稻草灰和烟灰降在花瓶体上,或漂流过去,随着火候下降,它就变成像釉彩一样的东西。这种工艺不是陶匠人工做成,而是在窑内自然变化烧成的,也可以称之为‘窑变’,生产出各式各样的色调花纹。伊贺陶瓷那种雅素、粗犷、坚固的表面,一点上水,就会发出鲜艳的光泽,同花上的露水相互辉映……古人均由插花而悟道,就是受禅宗的影响,由此也唤醒了日本人的美的心灵。大概也是这种心灵使在长期内战的荒芜中的人们得以继续生活下来的吧。”这段文字见诸川端康成获诺贝尔文学奖时的讲演词《我在美丽的日本》。他在高高的领奖台上向全世界讲授插花的技艺和花瓶的知识。我甚至想,如果他捧接在怀中的不是奖杯,而是花瓶,或许更吻合他的心愿。或者说,他获得的奖杯本身,就是一只黄金做成的花瓶。他的一枝生花妙笔,每时每刻都插在另一尊他所钟爱的巨大的古老花瓶(日本传统文化的器皿)里,吮吸着生命的乳汁和梦想的泪水。
1972年4月16日,川端康成自杀。他的命运使我联想到一只被失手打碎的陶瓷花瓶,花期就是死期。或者说,他本身就是一只脆弱且固执的花瓶,自己打碎了自己。他等不及自然的衰老就匆忙地成为美的牺牲品。他选择的这种死亡方式,分明折射出美的残酷。花瓶的质地大都是陶瓷或玻璃,它与镜子、梦想的共性在于:都是易碎品,而且是美丽的易碎品。这些唯美主义者,终将迷失、破碎在追求完美的途中。这是它们无法逃避的最后的劫难。从此我面对花瓶,总是小心翼翼。一只在跳动中静止的花瓶,等于一颗在静止中跳动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