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之死,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情,其实还在许多诗人的记忆里留下了伤口。
不必说与他同时代的莱蒙托夫了——他在成名作《诗人之死》里愤怒地谴责:“你们即使用你们所有的污黑的血,也洗涤不净诗人正义的血痕!”即使像茨维塔耶娃这样迟到的女诗人,也为之心痛不已。茨维塔耶娃敏感的童年,一度笼罩在普希金的死亡阴影里,仅仅因为家中挂有一幅描绘普希金决斗场面的油画。普希金就这样进入了一个三岁小女孩儿的内心世界,而这位女孩儿长大后决心做他的妹妹,开始写诗。“我所知道的普希金的第一件事,就是他被人杀害了……丹特士仇视普希金,因为他自己不会写诗,于是向他挑起决斗,也就是把他骗到雪地里,在那里用手枪射穿肚子把他杀害了。因此我从三岁起就确定无疑地知道,诗人有肚子……我要做妹妹的心愿乃是受了普希金决斗的启发。我还要说的是,‘肚子’这个词对我是一种神圣的东西,甚至一句普普通通的‘肚子疼’都会使我产生一种颤栗的同情感,这种同情感排除一切幽默。这一枪击伤了我们大家的肚子。”肚子仿佛成了诗人身上最柔软、最缺乏保护的地方,因而最容易遭受打击。这一切仅仅因为普希金的缘故。普希金那高贵的血,从肚皮上的伤口里流出来,染红了俄罗斯的雪地。而这份疼痛,这份被污辱的尊严,即使一个世纪之后仍遗留在诗人们的记忆里,这几乎已构成一种先天性的记忆。所以俄罗斯诗人总是那么忧伤,那么自尊,在多灾多难的命运面前也不愿意轻易低下骄傲的头颅。不管别人是否承认,我总是觉得:俄罗斯的文学拥有其他民族文学所缺乏的某种血性或受难意识,通过对苦难的反复咀嚼而散发出悲剧的气息。这一切是从普希金开始的,还是在此之前早已具备了?
叶甫图申科在《诗歌决不能没有家》一文中提及普希金对茨维塔耶娃的影响:“即使在可爱的祖宅,在一个三岁小女孩儿的内心便产生了丧失家园的情感。普希金走进了死亡——进入了不可挽留的、恐怖的、永恒的丧失家园的状态,而要想把自己当做他的妹妹,就必须亲自体验一下这种无家可归。后来,茨维塔耶娃在异国,由于思念祖国而心焦如焚,甚至企图嘲弄这种乡愁,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被什么人打伤了肚子’,用嘶哑的声音吼叫着……”这一次受伤的是茨维塔耶娃自己了,她被乡愁折磨得辗转反侧、夜不成眠。只不过她是被无形的对手和无形的子弹击中了,我们可以把这叫做命运。被不幸的命运放逐的茨维塔耶娃,变得孤僻了,变得不轻信这个世界了:“一切家园我都感到陌生,一切神殿我都感到空洞,一切都无所谓,一切我都不在乎……”回到祖国之后,现实仍令她失望,她觉得在任何环境里自己都是个流亡者或局外人,遭受别人的疏远与中伤,因而最终走上了自缢的绝路。好在她曾经写过这样一句诗:“我就是在临终咽气时也仍然是一个诗人。”这不仅是她活着时的信条,也将是她死去时的慰藉。她无愧于自己,无愧于作为“普希金的妹妹”而存在的诗性人生。
茨维塔耶娃是维护普希金的,她终生都在用自己的诗歌为普希金守灵。于是我们在巨人的身后发现了另一盏灯,发现了同样呕心沥血的烛光。她写过一首《嫉妒的尝试》:“在卡拉拉大理石之后,您怎能与石膏的废物生活在一起?”能猜得出它是写给谁的吗?它是写给普希金的妻子冈察罗娃的,她在普希金死后居然嫁给了兰斯科伊将军。叶甫图申科说:“茨维塔耶娃是那样怒不可遏地、几近女人蛮横无理地谈到了普希金的妻子……这种情调,已经是自卫的情调。”她在捍卫普希金的同时也在捍卫自己的信仰。
茨维塔耶娃的死因,不像普希金的被杀那样明显和富于社会性,但仍然令人心痛。诗人的自杀,同样是被命运伤害的结果。他(她)本人是无辜的。茨维塔耶娃的诗里面有一个隐晦的伤口,不流血的伤口——这导致她疼痛、愤怒并且诅咒。有人说她“大胆地将符咒一类的格式引入诗中”,像个叛逆的女巫。还是叶甫图申科概括得好:“如果试图找到茨维塔耶娃诗歌的心理公式的话,那么,这个公式与普希金的和谐恰恰相反,是用自然力打破和谐……诗人不怕让自然力进入自己的内心,不怕被它撕得粉碎。”茨维塔耶娃既坚强又温柔的心被撕碎了,但同样也构成最昂贵的一件牺牲品,祭奠着不灭的诗魂,就像普希金为尊严而牺牲一样,你不能说她更为卑微或更为脆弱。
诗人啊诗人,为什么总是那么容易受伤——尤其是精神上?普希金的肚子受伤了,茨维塔耶娃的心灵也受伤了,他们都遭到了致命一击。若是能送他们一件防弹背心就好了,是否能多多少少减轻一点打击的力度?在世界上,诗人是否能找到合身的防弹背心——足以抗衡内心的爆破和虚无的弹片?这注定是不可能的。从他们的诗篇里能闻见命运的血腥——这些滴血的艺术品,反而显得更高贵了。它的残酷也就是它的真实。赝品是不会流泪也不会流血的,因为赝品制造不出那种先天的敏感,只能一味地麻木,这其实才是真正的损失。诗人们在损失幸福的同时却获得了艺术的价值。从普希金到茨维塔耶娃,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都是如此。
这是一种古老的伤口,在帕斯捷尔纳克、曼德尔施塔姆、阿赫玛托娃、叶赛宁等其他诗人的作品里都能找到。甚至马雅可夫斯基身上也有这祖传的伤口,只不过他藏匿得较深而已——在其自杀之前,世人都以为这是最乐观的一位诗人呢。所以我说伤口已构成诗人的集体记忆。俄罗斯文学的辉煌,不管是“黄金时代”,还是“白银时代”,都是结疤的伤口演变成的勋章。没有谁比俄罗斯的诗人们承受过更多的精神上的苦难,他们却在苦难的历程中完成了各自的使命。
直到今天,我仍然能感受到他们的疼痛(正如他们能感受到普希金的疼痛),并且倾听到他们伤口的倾诉。他们的伟大之处,在于通过诗歌取得了呻吟的效果。没有什么比这更真实、更难以伪装的了。他们不是为展览伤口而存在的,却无意间展示了站在苦难的对立面的自己。这是从普希金开始就一直得到保持的诗人的立场。俄罗斯诗人,可以被自己的时代打倒,却无愧于更为久远的历史。这或许就是所谓的诗歌传统吧?他们宁肯把伤口带进坟墓里,也不会像宫廷乐师那样虚伪地歌功颂德。
如果说茨维塔耶娃把自己当做普希金的妹妹,那么普希金恐怕还有另一个妹妹,那就是阿赫玛托娃。人们把普希金称为俄罗斯诗坛的太阳,而把阿赫玛托娃称为月亮。她对普希金的敬爱,可借用其一首诗来表现:“尘世的荣誉如过眼云烟……我并不希求这种光环。我曾经把幸福的情感向我所有的情人奉献。有一个人今天还健在,正和他现在的女友****绵绵;另一个人已经变成青铜雕像,站在雪花飞舞的广场中间。”那塑像无疑是普希金的。这简直是一种可以超越时空的爱情。阿赫玛托娃还在《普希金与涅瓦河之滨》一文中,详尽记述了曾苦苦寻找十二月党人埋葬地的普希金:“对十二月党人的想念,也就是对他们的命运和他们的死亡的思虑无休止地折磨着普希金……普希金毫无疑问在以此痛苦谴责尼古拉一世……在《波尔塔瓦》草稿上画有绞刑架的上方,普希金写道:‘我也有可能像个侍从丑角’,而在致乌沙科娃的诗中——‘假如我被绞死,您可为我叹息?’他仿佛把自己也算做12月14日的牺牲者了。他觉得,涅瓦河之滨的无名墓,几乎就应该是他本人的坟墓……”可见普希金在被保皇党人丹特士及其背后的沙皇杀害之前,早已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他并不畏惧伤口,所以更不畏惧枪口。普希金血淋淋的伤口就这样烙印在俄罗斯诗人们的记忆里,甚至连阿赫玛托娃这样温柔的女诗人也不例外,也能意识到它鲜明的存在。她在遭受攻讦之时拒绝了流亡国外的朋友们的召唤,不愿离开祖国,多少年后她仍然将这种坚强视为一种骄傲:“我剩余的青春在这儿,在大火的烟雾中耗去,我们从来没有回避过对自己的任何打击。”
是的,诗人为什么总是容易受伤——因为他们永远也不愿意学会逃避命运的打击。他们似乎已将受伤视为某种宿命。
阿赫玛托娃还咏叹过跟普希金一样在决斗中被杀的莱蒙托夫:“迄今,不仅他的墓地,而且他的被害地都充满对他的怀念。好像他的灵魂飘荡在高加索上空,与另一位伟大诗人的灵魂互相呼唤:普希金的流放始于此,而莱蒙托夫的流放终于斯……普希金的流放始于此,而莱蒙托夫的流放终于斯”,这正是莱蒙托夫在高加索的墓志铭。普希金曾写过长诗《高加索的俘虏》,莱蒙托夫《诗人之死》的开头就引用了:“诗人死了!光荣的俘虏——倒下了,为流言蜚语所中伤,低垂下他那高傲不屈的头颅,胸中带着铅弹和复仇的渴望!”而莱蒙托夫本人,是在高加索山地遇难的,成为死神的俘虏,胸中也一样带着铅弹与复仇的渴望。我们会惊异于他的伤口,跟普希金的伤口惊人的相似——他们先后倒在决斗场上。不能说莱蒙托夫重演了普希金的悲剧,这简直像同一位诗人,被以同样的方式,连续击中了两次。
普希金的伤口如此醒目,俄罗斯诗人们又怎么能够忘却呢?而他那高贵的血统,毕竟在后来的诗人们身上得到了延续。所以我说俄罗斯诗人的遗传基因里,有那么一种受难意识——他们总是挺起胸膛去接受打击。密集的伤口,与其说表示着他们心灵的脆弱,莫如说证明了一种超越与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