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丁美洲的作家群体,不是一个人所能代表的,也非由少数几个人组成,而简直是一个庞大的家族。这些作家分属于不同的国家,却仿佛有某种血缘关系作为神秘的纽带,维系着彼此之间的心灵感应。更重要的是,他们的作品都像热带植物一样茂盛,张扬着某种罕见的野性。可以肯定,这是一些拥有过剩的生命力的大师,他们不约而同地诞生在同一块大陆,这本身就是奇迹中的奇迹。由此可见这块土地非同寻常的繁殖力。拉美的文学诸神,不管是愤怒的、狂喜的、忧郁的还是痛苦的,都给人以血脉贲张、心跳如鼓的印象。他们不是庙宇里供奉的神像,而是在露天行走着的有血有肉的巨匠。
一群拉美作家从奎尔纳瓦卡去阿卡普尔科旅行。加西亚·马尔克斯对卡洛斯·富恩特斯说:“我们大家在写同一本拉丁美洲小说:我写哥伦比亚的一章,你写墨西哥的一章,胡利奥·科塔萨尔写阿根廷的一章,何塞·多诺索写智利的一章,阿莱霍·卡彭铁尔写古巴的一章……”这是一个精彩的比喻。仿佛秉承了天意,他们不期而遇,成为同一部书的作者。富恩特斯把这部书命名为“拉丁美洲的圣经”。是的,他们共同创造了拉美的文学圣经。所以,这是一个神圣的集体作业的家族。
委内瑞拉的奥特罗·西尔瓦追溯了拉丁美洲小说潮流的源头:“早在1930年以前,长篇小说的伟大壁画家就出现了。他们的作品是美洲的大自然、美洲的暴力和美洲的人的热情反映。”他把拉美的小说家形容为伟大的壁画家,唤起了我的同感。拉美的长篇小说尤其能产生壁画般的效果: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略萨的《绿房子》、科塔萨尔的《中奖彩票》和《掷钱游戏》、阿斯图里亚斯的《玉米人》、卡彭铁尔的《消失的足迹》……都是风起云涌的叙事长卷,而且给人类的生存场景涂抹了魔幻的色彩——这是一些磷光闪烁的壁画,散发出血腥味、铁锈味、焦糊味、谷物和矿石的气味。我不由自主地深呼吸,认识到:原来还有一种辛辣的小说存在。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就是辛辣食物的拼盘。我终于发现了比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更为开阔、更有纵深感的画面——这就是画在墙上的画与画在布上的画的区别。更重要的是,每一幅壁画,都是一幅更大的壁画的组成部分,服从着一个更博大的主题。
从未写过长篇小说的博尔赫斯,也许不算壁画家,却擅长经营小小的装饰画,或者说,他描绘的都是一些袖珍的壁画。他那些短篇小说的情节,似乎都镶嵌在镜框里,点缀着室内的风景,所以总给人以静物的感觉。我怀疑他一生都置身于靠灯光照明的画室里,而不曾去户外写生。但是他能给静物灌注充沛的活力,这简直是一种神意。
继聂鲁达之后,拉美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是米斯特拉尔和帕斯。米斯特拉尔是一个典型的女神,“她那富有强烈感情的抒情诗,使她的名字成为整个拉丁美洲的理想的象征”(获奖理由)。她吟咏的母亲和儿童,成为一幅幅情感刺绣里清晰的头像。米斯特拉尔是最细心的女诗人。帕斯则是一位粗糙的男神,他捧出的一颗太阳石(诗人之心),很明显未经人工打磨过,拥有天然的花纹。他的诗歌理想,可以从他对墨西哥诗人莱萨马·利马的赞美中去发现:“他的诗是一片形式的海洋,是一锅拉丁美洲本土的肉汤:里头漂着西班牙语的一切陆地动物和海里的动物,一切语言和一切风格。这一锅滚沸的形式既诱人又可怕。莱萨马·利马扩大了作品的界限,他奉献给读者的不是一本书而是幸存的一切作品。”只不过帕斯自己的汤里面,不仅有炖烂的肉,还有炖不烂的坚硬的骨头。他超脱了在他之前的所有拉美诗人,而成为本土诗歌的太阳神。他的获奖讲演词叫《对现时的寻求》:“在寻求现代性的漫长旅程中,我曾多次迷失,又多次迷途知返。我回到原地,发现现代性不在外部,而在我们内部。它是今天,也是最古老的古代;它是明天,也是世界之初;它生活了千年,但又是刚刚诞生。”我分不清帕斯追求的是一种很古老的现代诗,还是一种很现代的古典诗。或许,这种时空混血的性质,正是拉丁美洲的文学传统。拉美的文学诸神,都是历史与现实、记忆与幻想的混血儿。
马尔克斯无疑是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盟主。瑞典文学院在授予他诺贝尔文学奖时指出:“他创造了一个独特的天地,即围绕着马孔多的世界,那个由他虚构出来的小镇。自50年代末,他的小说就把我们领进了这个奇特的地方。那里汇聚了不可思议的奇迹和最纯粹的现实生活。”并尤其强调:“如同多数拉美重要作家一样,他坚定地站在穷人和弱者一边。”这在褒奖马尔克斯的同时,也赞扬了拉美的文学诸神。所以,马尔克斯相信这决非自己个人的功劳:“我觉得,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是通过奖励我来表示他们对拉美文学已有重视……并且,他们把奖励我作为奖励整个拉美文学的方式。”这并不是外交辞令,确实是他的心声。拉美作家们的根须,都在肥沃的地层下紧密联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们合作表现的是同一块大陆的神奇的现实。如果说魔幻现实主义是一次文学的造神运动,那么造就的决不仅仅是一个神,而是一群气势磅礴的巨人。这是巨人的群像。所谓的“爆炸文学”,其实是集束手榴弹的能量造成的,或者说,它点燃的是拉丁美洲的整个文学弹药库。
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中第一个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其实是危地马拉的阿斯图里亚斯。有人说他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流派的奠基者。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叫《总统先生》,刻画了一个大独裁者,一个现代的暴君。他最好的一部小说应该是《玉米人》。在这部小说中,他成功地运用了印第安古典名著《波波尔乌》、《契伦·巴伦》中的一些典故,描写了印第安土著居民与白人殖民者的矛盾与斗争。当然,他也是站在穷人与弱者一边的。拉美的文学大师们,都拥有神所具备的那种怜悯之心,那种对受难者的关注。他们是一群既有神性又有鬼才的巨匠:在混乱中建立了秩序,在魔幻中表现了现实,在世界的种种谬误中发现了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