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眉批大师
31881900000049

第49章 安娜·卡列尼娜:超越悲剧

风中的背影

那支她曾经用来照着阅读那本充满忧虑、欺诈、悲哀和罪恶之书的蜡烛,闪出空前未有的光辉,把原来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照个透亮,接着烛光发出轻微的哔剥声,昏暗下去,终于永远熄灭了……

纵然红尘滚滚的人世间发生过千万种悲剧,死亡与毁灭,毫无疑问是悲剧的最高形式。尤其是美丽的事物一旦幻灭,瞬间的闪耀因周围黑暗沉寂的陪衬愈显辉煌,如同划破夜空、令人触目惊心的脱轨的流星;那惊鸿一瞥中积攒着毕生精力并且宣泄了无法承受的隐痛,不仅大大贬斥了习惯势力的平庸与陈旧,甚至对悲剧本身也是一种艰难的超越。所以说悲剧所蕴涵的,是极端的美,而能够凭藉自己的冲动超越悲剧的美,则类似于玉碎官倾后的复活,换取的是完满如新的容颜。在重温一位俄国贵族少妇曲折幽婉的爱情故事之前,我首先想谈谈安娜之死,让我们从结局开始吧,在车轮滚滚中回溯沿途层出不穷的惊险与平安。那是在莫斯科附近的某座火车站,安娜·卡列尼娜微昂着高贵的头颅出现于铁轨边,一趟烟雾腾腾的货车正擦身而过,“一种仿佛投身到河里游泳的感觉攫住了她,她划了十字。这种划十字的习惯动作,在她心里唤起一系列少女时代和童年时代的回忆,周围笼罩着的一片黑暗突然被打破了,生命带着它种种灿烂欢乐的往事刹那间又呈现在她面前”。不知为什么,想起安娜·卡列尼娜这个名字,我脑海中总浮现出一双在飞闪的列车车厢缝隙时隐时现的惊恐的眼睛。她是被谁领到这里的,领到撒满沙石和煤炭的枕木之间,是冥冥之中神旨的召唤,抑或老托尔斯泰过于冷酷的安排?

那是一双曾经充满被压抑的过剩的生机、爆发过至情至爱的雷鸣电闪、最终被苦涩的泪水所日夜沉浸而濒临熄灭的眼睛。

那是一颗冲破金丝鸟笼、对自由与天空过于奢望反而无枝可栖的羽毛未丰的心灵。

爱情的力量是可怕的,尤其体现在安娜这样一位充满幻想、不满于凡俗的美好女性身上,它既能创造一切,也能毁灭一切。一旦被封存的爱情酒精般燃烧起来,就排除其他而构成安娜生命中不可动摇的法则,她会在类似****的狂欢中剥去一件件理性的外衣,毅然坦露内心那个诗意盎然、超凡脱俗的世界。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呀,有鸟语花香,也潜伏着尚待发掘的巨大的矿藏,只需要一根火柴,就能使她全身心体会到天翻地覆的幸福。虽然在平淡的日子里,安娜几乎没有猜测过真正的幸福的滋味,她一直是生活在错觉中——在遇见风流倜傥的伏伦斯基之前。她是以醒来的姿态,以睫毛覆盖下痴迷的眼神,像顺从命运安排一样接纳着伏伦斯基所投递的花束,它们比钥匙更有效地开启了她长期封闭的心扉。故事开场不久,具有仪式意味的华尔兹舞会在灯红酒绿中举行,作为旁观者的吉娣发现安娜呈现出迥异于往日的优雅、兴奋的神色,不禁猜测是谁使她这样陶醉。当她把目光投向与安娜共舞的伏伦斯基,便明白了使安娜陶醉的不是众人的欣赏,而是一个人的崇拜:“每次他同安娜说话,安娜的眼睛里就闪出快乐的光辉,她的樱唇上也泛出幸福的微笑。她仿佛在竭力克制,不露出快乐的迹象,可是这些迹象却自然地表现在她的脸上。”而吉娣在安娜脸上弄得那么清楚的东西,在伏伦斯基身上也看到了。这是相爱时照镜子般的特殊效应。他们慷慨地点燃了对方,并且无私地接受对方的点燃。

最初,安娜也曾怀疑伏伦斯基只不过是生命中偶然闪现的幻象,是随处可以遇见的无数普通青年中的一个罢了,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再继续想他。在伏伦斯基追随她返回彼得堡的旅途中,在暴风雪袭击下的灯光摇曳的月台上,伏伦斯基直露诚挚的表白,使她察觉到“这正是她内心所渴望而她的理智所害怕的”,她终于相信自己已成为另一个人欢乐或忧伤的原因,而自己的心态也难以像现实生活所需求和勒令的那样保持平静。难怪当她摩弄着头巾的穗子,红光满面地返回家中,对于她丈夫卡列宁来说,“这容光不是欢乐的光彩,却像黑夜里可怕的大火”。她在陈旧的生活面前隐藏并坚持幸福的秘密,披着一件刺不穿的谎言的铠甲;而她在幸福面前则是诚实的,对幸福的投奔是身不由己的——因为感到有一种不曾体验过的力量像新鲜血液般推动着她,并且帮助她与往日的琐碎、麻木决裂。

在这短促的一瞥中,伏伦斯基发现她脸上有一种被压抑着的生气,从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和笑盈盈的樱唇中掠过,仿佛她身上洋溢着过剩的青春,不由自主地忽而从眼睛的闪光里,忽而从微笑中透露出来……

安娜因为伏伦斯基爱情的衰退而痛苦,而寻求发泄,“她觉得除了使他们结合在一起的爱情,他们之间还出现了敌对的魔鬼,她无法把它从他身上赶走,更不能把它从自己心里驱除”。无形的魔鬼蚕食着硕果仅存的柔情蜜意,留下醒目的瞳孔和裂痕。

从这一天开始,安娜就是另一个安娜了,不再恪守沉稳、忧郁、待人接物亲切随和的贵妇人形象,她从严密刻板的服饰和道德规范中脱身而出,像在寒夜里拥抱一团火一样义无反顾地献身于伏伦斯基的爱情乌托邦,“在她获得自由和迅速复元的初期,觉得自己太幸福了,幸福得简直不可饶恕”。然而对于伏伦斯基来说,这种欲望的满足只是他所期望的幸福中的沧海一粟。应该说,他们对幸福的理解是有分歧的。

安娜对突如其来的爱情是顺从的,表现出女性的软弱与依赖性,因而幸福的延续越来越被猜忌、担忧所减缓,而这并不妨碍她追求自由方面的坚决果断。伏伦斯基恐怕也察觉到,当他们触及到“未来”这个敏感问题时,真正的安娜就藏起来了,真正的安娜其实就是这么一个矛盾的人物,她主动地为爱情抛弃了一切,包括家庭、名誉、稳定富足的生活,惟恐爱情以有所保留的态度对待她,那比剥夺她的生命和财富还要残酷。

这一切发展到最后,只能以安娜之死作为终结。我常常想,这种悲惨的结局究竟是谁造成的?是她自己吗?不,她自始至终追求的都是幸福,我同样不忍心以“爱情的牺牲品”来概括安娜的命运,我相信一个人为爱情付出的任何代价都是既昂贵又值得的。

其实,安娜之死并不能代表爱情的终结。“我要的是爱情,可是没有爱情。因此全完了!”安娜选择自杀的方式表面上是被迫的,实质上却是主动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维护住尊严和心灵的完整。“死现在是促使他恢复对她的爱情、惩罚他、让她心里的恶魔在同他搏斗中取得胜利的惟一手段。”安娜如愿以偿了:当伏伦斯基疯子般冲进如同经历了浩劫的车站,凝视着安娜悲切凄凉的嘴唇和凝然不动而又惊心动魄的眼睛,他确信再次听见了她对他发出过的可怕的警告:“你会后悔的!”伏伦斯基永远难忘安娜最后一次留给他的冷酷的复仇神情,并且不得不承认:“她曾威胁他将饮恨终生,她胜利了。”这就是持续在死者与生者之间的爱情,如同刈割后的田野上空回荡的晚钟声,悠远、冷静、苍凉而又无法更改。一场爱情的白日梦,留下的并不完全是虚无,还包括冥冥之中的悔悟、犹如沧桑更替般的爱恨交加。安娜生前的容颜明晰如初,仿佛第一次出现在人海茫茫的月台灯柱下,仿佛第一次出现在伏伦斯基的眼前,“她爱他,就像那种把爱情看成生活中至高无上的幸福的女人所能爱的那样”,她为他选择了毁灭,就像把生命交还给上帝一样毫无保留地为他付出了一切……从此他离那段最幸福的日子越来越远。

她的魅力在于她这个人总是比服装更引入注目,装饰在她身上从来不引入注意。她身上那件钉着华丽花边的黑衣裳是不显眼的。这只是一个镜框,引入注目的是她这个人:单纯、雅致、快乐而充满生气……

对安娜形象的猜测有无数种。可以说每位读者心目中都有一个安娜。真正的安娜是什么模样谁也不知道,她甚至不等同于托尔斯泰原始的臆想。她仅仅生活在故事里,为故事而存在。列文走访安娜住宅时,首先发现的是书房里巨幅的女人全身像——安娜在意大利度假时请流浪画家米哈伊夫画的。列文凝视着这个在灯火照耀下仿佛要从画框里走出来的人,怎么也舍不得离开。他甚至忘记自己置身在什么地方,因为什么缘故与这位画框中的美人会合,“这不是画像,是一个活生生的迷人的女人,披着一头乌黑的卷发,光着肩膀和胳膊,嘴唇上挂着若有所思的微微笑意,并且用那双使人销魂的眼睛洋洋得意而又脉脉含情地望着他。如果说她不是活的,那只是因为任何活着的女人都不可能有她那么美丽动人。”读到这里,我脑海里浮现出另一幅题为《无名女郎》的俄罗斯油画:在彼得堡街头式样古旧的马车车厢里,仰靠着一位衣饰华美、戴着缀有绣球的黑呢帽的女郎,她表情神秘莫测地俯视着我们,仿佛我们不过是路畔的白铁皮屋顶或灯柱之类,她轮廓优雅,有一份置身云里雾里的疏远与淡漠,令人不禁疑问她正在想些什么、要去哪里以及她不确切的身份……据说《无名女郎》引起轰动时,上流社会觉得它吻合了安娜的形象,安娜乘坐马车四处寻找失踪的伏伦斯基时一定是这副模样:冷淡的神情、紧凑的礼服却掩饰和包裹着一座沸腾的海洋,那是她一刻不曾停止波动的内心世界,那是谁也不可能洞察其内心的安娜……

故事中的安娜正是以这种潜在的魅力使故事焕然生辉的。故事中的安娜正是通过性格与形貌的完美结合,使我们忽略了故事而记住了她。可以说,故事本身就是一个为了供奉安娜的肖像而特意打制的画框。她是惟一的主人公。虽然安娜服从故事的安排选择了毁灭,但这种美丽的近乎辉煌的毁灭塑造出最后的安娜,也是永远的安娜。所以说悲剧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未能达成超越的没有意义的悲剧,和没有升华、混同于虚无的毁灭。安娜不死,我心目中的安娜容光焕发。

有一个细节令我难忘。安娜因为爱情的破碎而绝望,准备以死亡作为报复伏伦斯基的方式,她在残烛的微光中凝视着天花板上堆积的黑暗,“津津有味地想像着他将多么痛苦、悔恨和追忆对她的爱情,可是已来不及的情景”。她最后一次走到伏伦斯基的房间,举起红蜡烛照着他熟睡的面庞,持久地审视着,目光逐渐变得温柔,最后忍不住热泪滚滚。“笼罩着她整个心灵的迷雾突然消散了。”这是醒者对睡者的单恋,最终也导致了生者对死者的单恋,只不过安娜与伏伦斯基在两次灵魂的对峙中交换了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