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每一个缺点都附带着一个优点,对比之下,优点变得格外显著。那是一种别具一格的犷悍的美,她的脸使你一见之下不免惊异,可是永远忘不了……
不知从什么年代开始,也不知是由于审美意识的趋同、道德观念的制约还是其他原因,人类把温柔视为对女性品质的最高要求,譬如偏爱以月亮、花朵、泉水之类作为其至洁至美的比喻或象征;仿佛为了达成一种互补,理想中的男性则是力量、智慧的化身,洋溢着烈日、岩石和火焰的阳刚之气。这,就是根据形貌、气韵所划分的两性世界的南极与北极。19世纪中叶,法国小说家梅里美所塑造的嘉尔曼(旧译为卡门),则是对传统女性美的一种叛逆,她泼辣、狡黠、风骚而又凶残,挣扎于社会底层,充满反抗精神,如同一团被异化了的、自始至终燃烧着的野性的火焰。她的形象不同于希腊神话里头戴桂冠、冰清玉洁的森林女神,顶多近似于手持盾牌、暗藏杀机的雅典娜——那位间接地摧毁过特洛伊的女战神。不知为什么,她更容易使我联想到以歌声诱惑过路船夫、使他们纷纷葬身海底的水妖罗累莱。那带有罪恶感的特殊的美丽,那无法抵御的可怕的魅力。它象征着毁灭,毁灭别人并且自我毁灭。在嘉尔曼忽而狂热如火、忽而冷若冰霜的变化中,爱和恨可能带来同样程度的伤害。她的情感是游移不定的,以自我的意志为中心而拒绝接受外界事物(包括爱的对方)的约束,她可以殚精竭虑、一砖一瓦地堆砌起空中楼阁,也随时可能不容置疑地把它轰然推翻,头也不回地离弃这爱的废墟。谁也不可能永久地占有嘉尔曼的爱(男主人公唐·育才都不过是一位爱的过客),因为她更爱的是自由。
既然爱情的残局不可收拾,于是死神蒙着面纱出场了。
嘉尔曼明知受挫而近乎疯狂的唐·育才有可能杀她,仍坚持要求分手:“跟你一块儿死,是的;可是不能再跟你一块儿活下去。”在那荒僻的山峡,她坦然面对死亡的威胁:“你的要求,我办不到。我已经不爱你了;你,你还爱着我,所以要杀我。我还能对你扯谎,哄你一下;可是我不愿意费事了。我们之间一切都完了。你是我的罗姆,有权杀死你的罗米;可是嘉尔曼永远是自由的。”对于这位长期以谎言欺骗各种男人并且在惊涛骇浪中游刃有余的女郎来说,这恐怕是她一生中惟一一次拒绝说谎——虽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她不得不坚持心灵的真实,因为她坚持的是自由。这是最使她无法妥协的事情。所以她才是嘉尔曼,而不是任何一位其他的女人。她有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
嘉尔曼,这位流落于西班牙南部集镇的吉普赛女郎(即书中所说的波希米女人),依靠算命、走私、诈骗(包括骗取、利用社会各阶层男人的爱情)为生,最后实质上也成为了杀人越货的女土匪。嘉尔曼,体现了那种神秘的街头文化,她一会儿手拿波浪鼓载歌载舞地出现在集市,一会儿随意地摆弄着那副用得很旧的纸牌,用一块磁石、几枚铜钱作为推测命运的法器。她具有女巫的气质。在一切虚伪、滑稽的事情面前,嘉尔曼无所顾忌地纵声大笑,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达到极端的欢乐,会使一向沉浸于冷静理智的世界在我们晕眩的视野中变形,仿佛陷身于魔鬼的宫殿、幽灵的古堡而不能自拔。我们不能因之而自以为认识了嘉尔曼的全部——表面现象永远是肤浅的。当她临终前有所预感地拆开衣衫的贴边,取出里面的铅块,将之溶化后置于占卜的水钵中时,我们才通过她愁容满面地吟唱的一支神秘歌谣,通过她面纱笼罩下肃穆凄清的表情,而审视到月蚀的态度、命运被扭曲的蒙昧的阴影。于是我们就不再忽略嘉尔曼深刻的一面,那是波希米女人的宁静,那是向毁灭的结局求和的苍白无力。所以说嘉尔曼是魔鬼与天使的结合。她灵魂深处时刻发生、进行着一场潜在的战争,善与恶的搏斗、美与丑的冲突使她伤痕累累。只有束手就缚于死亡才能果敢地中断内心矛盾的持续。嘉尔曼注定是为悲剧而诞生的。她的毁灭使悲剧成为一种美。
她皮肤很匀净,但肤色和铜差不多;眼睛斜视,可是长得挺好挺大;嘴唇厚了一些,但曲线极美,一口牙比出壳的杏仁还要白;头发也许太粗,可是又长又黑又亮,像乌鸦的翅膀一般闪着蓝光……
嘉尔曼的美对于我并不陌生。这位典型的吉普赛女郎的音容笑貌,总使我联想到坐在大篷车上的叶塞尼亚,以及《巴黎圣母院》里的艾丝梅拉达。我相信她们身上潜伏着那足迹遍及欧洲大陆的流浪民族的秉性,即放弃稳定、酷爱自由,类似于野生植物般的风雨无常、固执刚毅。她们乘坐嘎吱作响的木轮马车穿梭于高山峻岭、市声尘嚣,终归仍不过是横跨别人的世界,在别人眼里她们不过是短促的风景,因为在地球表面没有一座城市是属于她们的——堪以持久地注册她们生疏的姓氏。也就是说不习惯于怀旧的她们是没有故乡的,她们穿过服饰各异的人群就像穿过森林一样不动声色,她们就像游牧的羊群般渴望着下一个驿站,而不是追寻答案一样渴望终点。于是她们以不速之客的身份,拒绝同化、依然故我的态度,甚至不排除以破坏者的恶作剧心理,冲撞着充斥清规戒律的别人的城市、别人的世界,而又随时会拂袖而去。她们不因自身的贫穷、漂泊而仰视沿途那一座座踞伏的城镇,她们就像接受苦难一样毫无怨言地接受着只有枝叶、没有根须的宿命。在初步领略了波希米女人的总体风采之后,我想再具体分析嘉尔曼这一艺术形象与自由、死亡三足鼎立的关系。
在我粗陋的理解中,嘉尔曼等于是自由的同义语——尤其倾向于心灵的自由。在爱情方面,她无法像定居于某一座村镇一样属于某一个男人,尤其当这个男人表现出自私与****的时候。当坠人情网、爱恨兼加的唐·育才不允许嘉尔曼与其他男人接触时,嘉尔曼几乎是以冷笑的态度蔑视他的狭隘:“小心点儿,人家要干涉我做什么事,我马上就做!”在玛拉迦,嘉尔曼搭识了一位富商,唐·育才不顾隐藏身心的创伤而闯去,双方又一次发生了冲突,嘉尔曼说:“自从你正式做了我的罗姆(丈夫)以后,我就不像你做我情人时那么喜欢你了。我不愿意人家要我麻烦,尤其是命令我。我要自由,爱怎么就怎么。”就像一个严谨的社会都无法同化、征服典型吉普赛式的生存方式,嘉尔曼的心也拒绝接受任何一位男人的控制,甚至这方面的企图都可能触怒她,使之愈加任性。她可以把一颗心寄存在所爱的男人的口袋里,这时候的嘉尔曼是百般温柔的;一旦爱情燃烧成一堆灰烬,或者发现对方的性格也存在阴影,追求完美的嘉尔曼便会近乎冷酷地收回曾经慷慨付出的一切。没有谁能改变她的决心,她的心是一面纤尘不染的铜镜,所有的预言都将是在其阴晴圆缺中兑现的事实。
死亡可能比任何一次爱情都更为恒久,它帮助嘉尔曼摆脱周围争逐着的男人们的身影而维持住灵魂的轻盈。“弥撒完了,我回到客店去,希望嘉尔曼已经逃了,她满可以骑着我的马溜掉的……但她没有走。她不愿意给人说她怕我。”
我从牢房的铁栅中向街上张望,的确没有一个过路女人比得上嘉尔曼。我还不知不觉闻到她扔给我的皂角花,虽然干瘪了,香味始终不散……
上面的片断引自嘉尔曼与唐·育才的故事初步展开的章节。在一场谩骂中,嘉尔曼用切雪茄烟的刀在对方脸上划了个鲜血淋漓的十字;作为烟厂警卫的唐·育才在押送过程中无法抗拒嘉尔曼的诱惑而借故放跑了她,因此被关押起来。他失去了晋升的机会,却获得了一次爱情——知恩必报的嘉尔曼像许诺的那样投入了他的世界……这一切仅仅是开始,更为跌宕起伏的生活在等待着唐·育才呢——既然他与嘉尔曼相识。嘉尔曼毫无隐瞒地警告过他:“你碰到了魔鬼——要知道魔鬼不一定是难看的……我身上披着羊毛,可不是绵羊。”嘉尔曼竭力作为罪恶、恐怖的化身出现,反倒使唐·育才放弃一生的安详尾随而来,自甘沉沦地接受嘉尔曼野性的焚烧。她周围的男人都是他的情敌,唐·育才逐一消灭着他们,当察觉到这种徒劳的屠杀永无休止、并且深感精疲力竭时,他坦白绝望的心情:“把你的情人一个个地杀下去,我也厌了;要杀也只杀你了。”实质上他也通过这最后一次杀戮毁灭了自身,他已无法脱离嘉尔曼的光影而独立生活下去。所以他最终未摆脱失败者的命运。
嘉尔曼短促的一生中或直接或间接地毁灭过许多男人,他们中没有谁能持续她爱情的温度,而她本身的光和热无时无刻不需要散发,她采取游戏的态度是因为蔑视他们,与他们相比她恐怕更热爱金钱或世俗的欢乐。从这方面来说,嘉尔曼又是苛刻的、执拗的。
我无意于评判这场惊心动魄的爱情的是非曲直,双方付出的都不见得比对方更多或更少。我只能说,这是一种极端的、类似于电闪雷鸣的爱情,是涉及遍地荆棘的困惑与痛楚,是两块陨石相撞所追求的粉身碎骨的结局。当爱情发展到极端,就成为无法言表的苦衷,只能凭借同样偏激的行动来解决或勾销这一切。
世俗风尘中的我们,无法理解与认同这玉石俱焚的现象,正如置身屋檐下而无法了解席卷原野的暴风雨强烈的程度。我们太缺乏冲动了,而非理性的爱情又显得过于疯狂,它使现实的疆界越来越疏远,到最后只能把我们当做故事和传统来看待。嘉尔曼就是这样一位传说中的女人,她超越死亡的力量也是绝无仅有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