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没事了。”歇洛克·福尔摩斯回答说。当我在十年间第十次请求公开下面这段故事时,他这样地答复了我。终于,我得到了他的许可,把他生命中这段重要的经历公之于众。
我俩都喜爱洗土耳其浴。我总感觉他在蒸气弥漫的更衣室里,在舒服放松的氛围中,显得比在别处更近人情,也更爱聊天。在北安普敦街浴室的楼上,在一个清幽的一隅,并排放着两只躺椅,我的叙述便从这里开始,那是一九〇二年九月三日。我问他是否有什么奇特的案子,他突然从身上裹着的被单里伸出瘦而长的手臂,从挂在旁边的上衣口袋中拿出了一个信封。这就是他对我问题的回答。“这也许是个无事生非、傲慢自大的恶作剧,但也许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他边说边把纸条递给我,“我目前知道的很少,只有信上说的那么一点儿。”
信是昨天晚上从卡尔顿俱乐部发出的。上面写着:
詹姆斯·戴默雷爵士谨向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致意:因有要事相告,现定于明日下午四时半登门拜访,请务必不吝赐教。如蒙首肯,请打电话至卡尔顿俱乐部示知。
“华生,我已经同他约好了,”我把信还给福尔摩斯时他说,“你知道戴默雷这个人吗?”“这个名字在社交界是众人皆知的。”
“那么,我再多告诉你一点儿。他一向因为能妥善处理那些不宜公开的棘手问题而名声远扬。他是个圆滑、极具外交本领的人,所以这次绝不会是虚张声势,是真的需要我们的帮助啦。”“包括我吗?”当然,华生,如果你愿意的话。“愿意效劳。”好,别忘了时间是四点半。现在,我们暂且把问题搁置一旁。
那时,我还住在安后街的寓所,但在约定的时间之前,我已经赶到贝克街了。四点半整,詹姆斯爵士准时赴约,他大概不须多加言语描述,许多人依旧清晰记得他那乐观大方的性格,宽阔而整洁的面颊,特别是他那快活圆润的声调。他的眼睛是灰色的,总是闪烁着坦诚与认真;那表情丰富的嘴唇微笑着,流露出机智和幽默。他的礼帽是崭新的,燕尾服是深黑的,黑缎领带上别着镶珠别针,锃亮的皮鞋上蒙着淡紫色鞋罩,这一切都显示出他那无人不知的讲究衣着的习惯。他那高贵典雅的贵族气质完全支配了这个小房间。
“在这儿见到华生医生在我意料之中,”他彬彬有礼地鞠了一个躬说道,“我们可能需要他的加入。因为我们这次碰到的对手是一个惯于诉诸暴力、毫无顾忌的人,可以说,他是全欧洲头号危险人物。”“我以前的对手都有这样的雅号。”福尔摩斯微笑着说,“你吸烟吗?你不介意我吸烟斗吧。如果你说的这个人比已故的莫里亚蒂教授,或至今仍健在的塞巴斯蒂恩·莫兰上校还重要的话,那我倒真的要好好会一会他。他叫什么?”
“听说过格鲁纳这个人吗?”“就是那个奥地利的凶杀犯吗?”戴默雷上校拍着戴着羔皮手套的双手,大笑起来。“你太厉害了,福尔摩斯先生,任何事都休想瞒过你。如此说来,你已认定他是凶杀犯啦?”“关注世界上重大的犯罪行为是我的职责。读过布拉格事件报道的人中,有谁会怀疑他的滔天罪行呢?不过由于一条法律条款有漏洞和一位目击者不明不白地死去了,他才侥幸得已逃脱法网。史普卢根峡谷那个所谓的‘意外事故’一发生,我就确定他杀害了他的妻子,如同我亲眼目睹一样。我也知道他已到了美国,并且本能地预感到他一定不会让我安静的,迟早会让我忙碌起来。那么,格鲁纳男爵现在怎么样?发生了什么事?不会是昔日悲剧的重新上演吧?”不,这回情况更糟。惩罚罪犯虽说重要,但提前预防犯罪更不能轻视。福尔摩斯先生,眼睁睁地目睹一个可怕的事件和一种恐怖的情景,明知其结局悲惨而无力制止,这实在太残酷了。还有什么遭遇比这更令人痛苦的呢?“是啊。”你一定会同情这位可怜人的,对吗?我是受他委托前来与你交涉的。“你只是一个中间人,这事实出乎我的意料。他是谁?福尔摩斯先生,关于这个问题,我请求你不要再追问了,我必须保证他不被牵扯到案子里去。其出发点毋庸置疑,是纯粹而高尚的,但他不愿暴露身份。你放心,酬金绝对没问题,而且你行动完全自由。我想,主顾的真实姓名不那么重要吧?”
“很遗憾,”福尔摩斯说,“我一向做那种案子的一头颇为神秘的调查,如果两头都不明晰,我就完全糊涂了,这实在是令人倍感不快的事情。詹姆斯爵士,看来我只能谢绝接受这个案子了。”客人慌了手脚,他那乐观、坦诚的面孔失望地变了颜色。
“福尔摩斯先生,你知道这样做的严重后果吗?”他说道,“你让我为难,我敢保证如果我和盘托出,你一定会为承接此案而感到骄傲。但这违背了我的诺言,至少,让我把能说的讲给你听好不好?”“好吧,但首先我必须言明:我并没有答应你什么。”“可以。你一定听说过德·梅尔维尔将军吧?”“因开伯尔战役而出名的梅尔维尔吗?不错,我知道他。”“他有个叫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的女儿,年轻貌美,多才多艺,又是大宗财富的继承人。一句话,她方方面面都是少见的,百年难得一遇。我们所做的就是把这位天真可爱的姑娘从魔掌之中营救出来。”
“你是说,格鲁纳男爵大概把她控制住了?”“是对女人屡试不爽的控制——爱的魔力。你也许知道这个恶棍,英俊无比,举止优雅,声调动听迷人,还富有女人所喜爱的那种浪漫而神秘的神态。听说女人都心甘情愿任他随意摆布,他也真是物尽其用。”“但是像他这样的人,是如何与维奥莱特小姐这样有身份的女郎相识的呢?”“这事发生在一次地中海上的旅行。因为旅客都是自己负担费用的,所以对旅客虽有限制,但不是很严,而且举办者并不十分了解这位男爵的本质,但知道时已为时太晚。他对小姐纠缠不休,最终他的目的达到了,完全赢得了她的芳心。她对他一片痴情,只用一个爱字是不可以形容的,她的世界只有他一人。她绝不允许别人说他不好,我们已尝试一切制止她的疯狂,但都不奏效。实话告诉你吧,她下个月要跟他结婚。她已经到了法定年龄,而且主意已定,极为坚定,我们真不知道该怎样拦阻她才行。”
“她听说过那个奥地利事件吗?”
“这个奸诈的魔头早已把他过去的每一件社会丑闻都和盘托出了,但前提是他把自己描绘成一个可怜的受害者、无辜者,她完全听信了他的谎言,别人的话她根本不在意。”“天哪!你注意到没有,你不经意间已经泄漏了你那神秘的主顾的名字啦。他一定是梅尔维尔将军啦?”客人听后马上坐立不安起来。“照你所说,我本来可以说他是,以此瞒过你,但这不是真的。梅尔维尔将军,这位昔日坚强的军人,已经被这件事搞得颓废消沉,一蹶不振了。这位曾经斗志昂扬久经沙场的将军,突然间变成了一个衰弱、蹒跚的可怜老头儿,再也无力与那个英俊健壮的奥国恶棍较量了。我的主顾另有他人,是一位和这位将军熟识多年的朋友,从将军女儿的童年时起就如同慈父般关怀着她。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悲剧发生而无动于衷,要想方设法去阻止它。对这样的事,苏格兰场又无法插手。他亲自提议并特别强调,一定要由你来办案,但是,我前面已经说过,他一再强调千万不能说出他的姓名。我也知道,福尔摩斯先生,凭借你的智慧和力量,找出我的主顾是轻而易举之事,不过我请你保证,千万不要试图解开这个谜。”
福尔摩斯神秘地笑了一下。“我可以保证,”他说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对你的案子我非常有兴致,我将马上着手进行侦破。但以后如何同你保持联络呢?”“可以到卡尔顿俱乐部找我。如果出现了紧急情况,还可以拨打一个秘密的电话号码‘××·31’。”
打开通讯录,记下电话号码,福尔摩斯依然微笑着,问道:“还有,那个男爵现在住在……”“金斯敦附近的弗尔诺府邸,一所大宅子。这家伙不知干了什么投机买卖,赚了大钱,这样他更具危险性。”“他如今在家住吗?”“在。”“此外,你还能提供其他的有关他的情况吗?”“他有一些奢侈的爱好。他养马,一度常在赫林汉打马球,后因他那个布拉格事件传开,他被迫离开。他这个人对艺术颇为爱好,不仅收藏名画和书籍,对中国的陶瓷也颇有研究,在这方面还出过书。”“真够多才多艺的,厉害的罪犯都具有这种才能。”福尔摩斯说,“我的老相识查理·皮斯是一个小提琴演奏家,文莱特也是个出色的艺术家,还有许多这样的人。好吧,詹姆斯爵士,请你告诉你的主顾,说我会着手琢磨这个男爵的。目前我只能说这些。我自己还能得到一些情报,我相信我们总会使案情明朗化的。”
客人离去之后,福尔摩斯坐在那里久久沉思,好像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终于,他突然从沉思中醒了过来。“华生,你怎么看?”
“我认为你应该见一见这位小姐本人。”“亲爱的华生,你想,如果她那可怜的心碎的老父亲都无法打动她,我这个陌生人又怎么行呢?当然,如果别无选择,这个建议还是值得一试的。或许我们可以从别的角度着手,我倒觉得欣韦尔·约翰逊可能会对我们有所帮助。”在我的福尔摩斯回忆录里,这还是第一次提及欣韦尔·约翰逊,因为我极少描写我朋友晚期的经历。约翰逊在本世纪初成为了福尔摩斯的得力助手。开始,约翰逊臭名昭著,曾在巴克赫斯特监狱两度服刑。后来他迷途知返,投效福尔摩斯,为他充当伦敦黑社会的耳目,他提供的情报往往能起关键作用。如果欣韦尔是为警方服务的话,那他早就暴露了。由于他帮助侦破的案子从来不直接搬上法庭,所以他的身份一直没有被黑道上的人物识破。他曾被两次判刑,名声很大,所以他可以自由出入伦敦任何一家夜总会、小客栈和赌场,再加上他观察细致,目光敏锐,思维灵活,无疑成为一个搜集信息情报的最佳密探。现在福尔摩斯要找的就是他。
我不可能及时地得知我朋友在做什么,因为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过有一天晚上我照他的嘱咐去辛普森餐馆和他碰头,在一张临街窗前的小桌旁,俯视着斯特兰大街上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人群,他向我介绍了最近发生的事情。“约翰逊正到处奔波忙碌,打探情报,因为只有在罪犯聚集的地方,我们才能探听到这个人的秘密。”
“但是这位倔强的小姐连既有事实都视而不见,即使你有新发现,她也不会认清真相的。”“答案是未知的,华生。对男人而言,女人的心思是难以猜测的。杀人罪也可以解释,可以被谅解与宽容,微不足道的小过失也可能击中要害。格鲁纳男爵告诉我……”
“他跟你讲话了?”“没错,他是和我说话了。华生,我早就做好一切安排了。我这个人向来喜欢和我的对手照面、周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告诉欣韦尔怎么做之后,我就坐上马车直奔金斯敦,看见了这位容光焕发的男爵。”
“他知道你的身份吗?”“是的,因为我事先给他看了我的名片。他是个百里挑一的对手,而且面对我也镇静自若,谈吐温文尔雅,心平气和得就好像他是一位上流社会的顾问医生,而其内心潜藏的阴险狠毒却有如眼镜蛇。很明显,他极有教养,是一位真正的犯罪高手,在遮人耳目的社交礼仪下面,隐匿着他那如地狱般的阴森实质。有人专门找我来对付格鲁纳,这令我感到兴奋。”
“你是说他很随和健谈?”“就像一只逮住了耗子的猫在得意地喵喵叫。某些人的和善健谈比鲁莽者的残暴更加令人恐怖,但他的嘘寒问暖是独一无二的。‘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迟早会和你见面的。’他说,你大概是被梅尔维尔将军请来说服我不要和他女儿结婚的,是不是?”
“我实话实说。”
‘先生,’他说,‘如此一来你的鼎鼎大名必将毁于一旦,你本是名副其实的,但此来你绝不会成功而返。你只会徒劳无功,甚至遭遇危险。我奉劝你明哲保身,及时撤退吧。’‘说得好,这恰好是我对你的忠告,’我说,‘男爵先生,我很欣赏你的才智,今日见了您本人,这种欣赏也丝毫不减。坦率地说,把你过去的事情说出来对你是不利的。过去的就算了,你本来是一帆风顺,万事大吉,但你若是坚持结亲,你就会招来一大群劲敌,他们决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搞得你远离英国。这值得吗?放手是你最好的选择。你不光彩的过去若是被她得知,你对结局是不会感到愉快的。’这位男爵的鼻子底下有两小撮像虫子触角一样的黑胡须,他听我说话的时候,这触角戏谑似地颤动着,最后他轻轻地笑出声来了。‘我的笑请你不要介意,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但是看你手里没牌却硬要赌钱,实在令人好笑。我知道没有人会玩得更好,结果都一样,都很可怜。老实说,福尔摩斯先生,你连一张硬牌也没有,只有小得可怜的牌。’
‘你认为如此?’‘我知道一切。明说吧,我的牌好得很,对你说了也无妨。我是如此幸运,得到这位小姐的全部爱情,我告诉过她我不幸的过去,我还告诉她可能有些人会别有用心地来挑拨离间——我希望你有自知之明,我早就教会她如何对付这种小人了。你大概知道催眠术暗示吧,福尔摩斯先生?你很快就会见识到这种暗示在她身上的作用,对于一个有性格的人根本不需要采取庸俗、无聊的手段,只用催眠术就足够了。所以,她是有充分准备的。别担心,她肯定会见你的,她向来顺从父亲的意志,极听他的话。’你知道,华生,这时候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所以我只好尽可能保持尊严告辞了。但是,我刚走到门边,他又叫住了我。‘顺便问一下,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你听说过一个法国侦探勒布伦吗?’‘听说过这个人。’‘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吗?’‘听说他在蒙马特区被流氓打伤,终身残废。’‘不错。在那件事发生一周之前他也曾侦查过我的案子,你说这是不是巧合?这实在是件不走运的差使,你最好不要插手此事,何必像某些人那样自寻烦恼,自讨苦吃呢?我对你的最后忠告是:别管我的事儿,咱们互不干涉。再见!’
“你看,情况就是这样,现在你对事态一定有了新的了解吧?”“他真是一个危险分子。”“他的话休想吓退我,不过他这种人倒是为非作歹、言出必行的典型人物,必须小心提防。”“你能退出吗?他娶不娶这个女孩儿很重要吗?”“我看,他谋杀前妻和他娶这个女孩儿之间一定有重大关联,这两件事或许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再说,他是个不平凡的对手,想起来便令人兴奋。好了,不说了,喝完咖啡,你最好跟我回家,欣韦尔在家等着向我汇报情况呢。”
欣韦尔果然是身材魁梧、长相粗鲁、红红的面庞,仿佛患上了坏血病,只有那双有生气的黑眼睛透露出他内心的奸诈狡猾。看来他好像刚刚去了另一个世界,还带回一个人,是个苗条、性急的年轻女子。她虽年轻,脸色却苍白、憔悴,那是颓废和忧愁所致,过去残酷的岁月在她脸上留下赫然残痕。
“这是吉蒂·温德小姐,”欣韦尔把胖手一摆,介绍道,“她无所不知——好,还是让她自己来说吧。接到你的条子不久,我就把她给找到了。”“找我很容易,”那个年轻女子说,“我就生活在伦敦的地狱。胖欣韦尔也住那儿。我们是老伙伴了,是不是,胖子?可是,该死的!有个人早就应该下十九层地狱了,如果这世界还有半点公道的话!他就是你现在的对手,福尔摩斯先生。”福尔摩斯微微一笑。“你是在同情我们喽,温德小姐。”
“如果我能使他得到那种下场,我一切都听你的。”这位女客人恶狠狠地说道。一种极端强烈的仇恨,在她那苍白急切的面孔上和火一样的眼睛里闪现,那是女人特有的刻骨仇恨。“福尔摩斯先生,你不须打听我的过去,那毫无关系。但我现在这样完全是格鲁纳一手造成的,我做梦都想毁灭他!”她两手发疯般地挥舞着。“天哪,要是我能把他拉进地狱该多好!他不知把多少人推了进去!”
“你知道目前的情况吧?”“胖子已经对我说了。这个恶魔又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新的猎物,还要跟她结婚。你要做的事是阻止这桩婚事。你是了解这个恶棍的,一定不能让哪个有良好声誉的清白小姐跟他纠缠在一起。”
“但是她鬼迷心窍,她发疯地爱上了他。她完全知道他所做的,但她根本不在乎。”“也知道那个谋杀事件吗?”“知道。”“天哪,她胆子可不小!”
“她把这些都看做诋毁诬陷。”“这个傻姑娘!你该让她看看证据。”“你能助我们一臂之力吗?”“我就是活证据!要是我能见到她,我会告诉她那个恶棍是怎样对待我的……”
“你愿意吗?”
“当然!”
“这是个好主意,可以试一下。不过问题是他已经就自己的罪过向她忏悔过了,她也宽恕了他,看来她是不愿再旧话重提了。”“我敢打赌,他一定有所保留,没有都说出来。”温德小姐说,“除了那件世人皆知的谋杀案之外,他还做过另外一两件谋杀,对此,我只听说过一点儿。他先是以他惯用的温柔和顺的口吻谈及某人,然后直视着我的眼睛说:‘不到一个月他就死了。’这都是有根据的,但是,我根本不放在心上——我当时也陷入他的爱情陷阱了。可怜的将军之女就像当年的我一样傻。但是有一件事我印象极深。当初,如果他不是凭借他的甜言蜜语尽力地安慰我,我当天晚上就会离开他。他有一个带锁的黄皮日记本,外面有他的金质家徽,我猜他当时一定是喝醉酒糊涂了,否则他绝不可能把那重要的日记本给我看。”
那是什么?“你可能不知道,福尔摩斯先生,这家伙专门收集女人,而且为之骄傲,就像有人收集蝴蝶标本一样。他把搞到手的女人的所有事都收在那个日记本里,什么像片,姓名啦,诸如此类,极其详细。这本日记记录着他的许多下流至极的兽性行为,一个人即使是来自贫民窟的,也做不出如此卑鄙龌龊之事。‘我所损伤的灵魂’,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在本子上写上这样的话。不过说这些已没用了,因为这本子你也得不到。”
“它在哪儿?”“它现在在哪儿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它当时放的地方,毕竟我和他分开已经一年多了。他狡诈精明得就像一只猫。也许它现在仍然放在书房旧柜橱的一个格子里。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我已经到过他的书房了。”
“是吗?我听说你是今天早晨才着手这项工作的,那么你的速度可真够迅速的。我看这回格鲁纳是棋逢对手了。摆着中国瓷器的那间房是外书房,里面有一个大玻璃柜子立在两个窗户之间。在他的书案后面有一个门直达内书房,那里放着文件一类的东西。”
“他不担心失窃吗?”“他胆子可不小,连最痛恨他的敌人都这样说他。他的自卫能力极强,家里有防盗警铃。再说,根本没什么值得偷的,除非是那些没用的瓷器。”“不错,”欣韦尔像一个专家似的说道,“没有哪个收买赃物的人会要这种既不能融化又不能出卖的东西。”
“确实如此。”福尔摩斯说,“好吧,温德小姐,要是你明天下午五点钟能来一趟,可能会如愿和这位小姐见面。我对你的合作非常感激。我那慷慨的主顾自然会考虑你的……”“用不着,福尔摩斯先生,”这个年轻女子大声说道,“我这样做不是为钱。只要让我目睹这个恶棍掉到狗屎堆里,就是我最好的所得。只要你决定对付他,我任何时间都可以来。胖子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我和福尔摩斯再次见面是第二天晚上在斯特兰大街的餐馆里吃饭时。我询问会见进行得如何,他耸了耸肩膀。然后他把会见前前后后向我讲述了一遍,我记录了下来。他说得生硬无趣,也不细致,略加修饰润色才能显现事情本貌。
“安排会见的事倒是比较顺利,”福尔摩斯说,因为这位小姐在婚嫁大事上违反了父命,心很不安。于是,想方设法在次要事情上加以弥补,以示她对父亲的顺从。将军打来电话说一切准备就绪,性情火爆的温德小姐也按时来到了,于是下午五点半我们一起乘坐一辆马车来到了老将军的住所——贝克莱广场104号。那是一座灰色的、比教堂更加庄重的、令人望而生畏的伦敦古堡。仆人把我们领进一问宽敞的、挂着黄色窗帘的会客室,小姐已经等在那儿了。她严肃,苍白,坚定,就像一座雪人,冷然得令人不敢与之对视。
华生,她的模样实在是难以形容,也许不久你可以见到她,那时你就可以充分发掘你的词汇表达力了。她具有一种别样的美,那是一个热切向往天国的疯狂信徒所特有的仙女之美。我实在无法想像出一个禽兽般的恶棍是怎么把他的魔爪伸到这样一个天仙似的美人身上的。你也许早就发现相异的两个极端易相互吸引的现象了,就如精神对肉体的吸引,恶魔对天使的吸引。没有比目前这件事的情况更糟糕透顶的了。对我们的来意她早已心知肚明——那个流氓早就给她上过课了。她有点吃惊于温德小姐的到来,但仍是摆手示意我们坐下,就像尊敬的女修道院长在接见两个可怜的乞丐。华生,如果你的脑袋想要充实一下,可得拜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小姐为老师。
‘先生,’她以一种冰冷的声音说,‘你的大名我早有耳闻。我想,你此次前来,目的无非是离间我和我的未婚夫格鲁纳男爵。我之所以见您,完全是为了不使父亲伤心。但我要告诉你,你们绝不会说服我的。’
华生,我很为她难过。当时我深切感觉到了作为她父亲的悲哀。我不善言辞,我所运用的只是大脑,不是感情。但我仍说了一些发自内心、美妙动听的话,我向她耐心讲述了一个女人婚后才发现男人的真相,这种境地是多么恐惧,她将迫不得已接受血腥双手的拥抱,我对她毫不隐瞒——将来她将受到的耻辱、恐惧、痛苦、无望等等都说了。但是我说的这一切丝毫没有打动她,使她那象牙般的脸颊上出现一丝血色。她的目光呆呆的,没有一点情感。我忽然记起了那个恶棍关于催眠术的话,她的样子不禁让我联想到她是生活在远离这尘世的狂热的梦中。但是她的回答是果断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对你很耐心,’她说,‘但给我的感受与我想像的完全一样。我知道我的未婚夫阿德尔伯特一生遭遇坎坷,遭受某些强烈的仇恨和不公的诬陷。有许多人曾来这里诽谤他,你是最后一名诽谤者。也许你是出于一片好心,但我听说你是受别人雇用的侦探,那么受男爵雇用和与他作对,对你而言是相同的。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这次便会明白:我们真诚相爱,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改变我们的感情。也可能他的高尚情操有点瑕疵,那我就是上帝特意派来帮助他恢复真正绅士品质的人。不过,’讲到这里她瞅着我的同伴,‘我不知道这位小姐是谁。’我刚要回答,这个女孩子却抢先像旋风般开了口。看到她们的样子,你就知道冰与火对峙的样子了。
‘我来告诉你我是谁,’她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嘴都气歪了,‘我是他最后一个情妇。我是那上百个被他引诱、利用、糟踏、抛弃的人之一,而你很快就会亲身体验了。你这个人的最终结局可能是坟墓,那还算是最好的。告诉你,蠢女人,如果你真要嫁给他,他保证会使你坠入深渊,甚至他会让你心碎和丧生,他带给你的只有这两种结局。不要以为我是出于对你的嫉妒才这样说的,我根本不在意你如何。我完全是出于对他的仇恨,为了报复他。但无论如何,你嫁给他的结果也逃不了这个下场。你不用这么狠狠地瞧着我,我尊贵的小姐,婚后不用三天半你就会变得不如我。’‘我想已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德·梅尔维尔小姐冷冷地说,‘我最后要说的是,我知道我未婚夫一生中曾有三次被诡诈奸险的女人纠缠不休,我相信他即使做过什么错事也早已迷途知返,重新开始了。’‘三次!’我的同伴尖声嚷道,‘你这个笨蛋!超级的大蠢货!’‘福尔摩斯先生,’她依旧冰冷地说,‘我请求你们离开。我是遵从父命来会见你的,但我不是来听疯子狂吼乱叫的。’
“温德小姐忽然抑制不住,边骂边猛然蹿上前去,若不是我抢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她就早已揪住那位让人大动肝火的女子的头发了。我把她拉到门口,还好,比较容易就把她拉上了马车。这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说实在的,华生,虽然我看似冷静,实则心里也憋了一肚子气,因为在这个我们费尽周折、全力拯救的女人身上,在她的极端自信和冷静里,实在有一种极其令人不悦的东西。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现在你完全明白了吧。看来我必须另谋出路了,因为第一招已经归于失败。我会和你继续保持联系的,华生,说不定还会打扰你的。不过也许下一步是他们主动出击而非我们。”
事实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他们的打击来了——确切地说应该是他的打击,因为我自始至终不相信那位小姐也参与了此事。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天我是站在便道的一块方砖上,在那儿我看到一个广告牌,立时一种恐怖感在心中油然而生,蔓延全身。那个地方是在大旅馆与查林十字街车站之间,当时一个一条腿的售报人正在那里卖晚报。日期为上次会谈后的两天。黄底黑字的大标题触目惊心:
福尔摩斯遭暗算
我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我慌乱地抓起一张报纸,没付钱就要走,被卖报的数落了几句。最后我停在一家药店门口仔细地读了那一段恐怖的文字:
现获悉著名私人侦探福尔摩斯先生今天上午受到恶性攻击,情况危急。目前尚未获得详细报道,据传攻击发生于十二时左右的里金大街罗亚尔咖啡馆门外。两名持棍者攻击了福尔摩斯先生,他头部及身体被击,医生认为伤势十分严重。他当即被送进查林十字街医院,随后因他本人坚持,被送回了他在贝克街的住宅。据目击者说,袭击者穿着讲究,行事后穿过人群向葛拉斯豪斯街方向逃窜。估计凶手是被福尔摩斯侦查而遭破获的犯罪集团。
你可以想像,我只是匆忙大概地看完就慌忙跳上一辆马车直奔贝克街。在门厅我遇见著名外科医生莱斯利·奥克肖特爵士,他的马车停在门外。“没有生命危险,”他回答说,“我已经给他缝了几针,打了吗啡,他现在需要安静休息,但是说几分钟话不会碍事的。”
我悄悄走进阴暗的卧室。病人根本没睡,我听到他在用微弱的哑声招呼我。窗帘大部分都拉下了,但是有一线太阳光斜射进来照在他裹着绷带的头上。纱布被一片殷红的血浸透了。我坐在他身边,垂着脑袋不语。“没关系的,华生,别担心,”他的声音极其微弱,“事实并不像你看到的那么糟糕。”上天保佑!但愿如此!“你是知道的,我是击棍专家。我本来可以对付那家伙,第二个家伙上来之后我才无力招架。”“我怎样才能帮助你,福尔摩斯?毫无疑问是那个坏家伙唆使他们干的。只要你说一句话,我马上就去剥他的皮!”
“好华生,我的老朋友!咱们可不能那样蛮干,他们只能由警察去抓。但是他们早就把一切都掩饰好了,这一点确定无疑。瞧着吧,我也有我的计谋。首先要尽情夸大我的伤势。他们会到你那儿打探消息的,你要尽力夸大其辞,就说能活一周就算不错啦,严重脑震荡,或昏迷不醒等等,随你怎么说都行!说得越严重越好。”
“但是莱斯利·奥克肖特爵士怎么办?”“这好说。我能想出办法,让他看到我最糟糕的情形。”“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做吗?”“是的。赶紧告诉欣韦尔·约翰逊,叫那个女孩子暂时避避风头,那些家伙一定不会放过她。他们当然知道她在这个案子里是至关重要的,是我不可缺少的力量。既然他们敢动我,她也绝不会被放过。这件事非常紧急,耽误不得,今晚就要办。”
“我马上就去,还有别的事吗?”“把我的烟斗放在桌上——别忘了把烟叶放在旁边。好!你以后每天上午都上这儿来,咱们要商讨作战计划。”当天晚上我便和约翰逊做好妥善安排,把温德小姐送往安全偏僻的郊区暂避风声。
接下来的六天,公众都以为福尔摩斯离死神不远了。他的病情被说得十分严重,报纸上刊载了一些令人感伤的报道。但是我每天都去探望,所以我知道情况并非如此糟糕。他那健壮的身体和坚韧的意志正在创造奇迹。他身体康复得很快,有时我想他实际的恢复速度比我看到的还要快许多。他一向喜欢保密,时常营造戏剧性的效果,但也时常搞得知己朋友也迫不得已必须猜测他究竟在打什么算盘。他始终坚信一条:安全无虞的策划者是那些独自策划的人。与别人相比,我是最接近他的,但我与他之间还是有距离。
到受伤的第七天,伤口已经拆线,但报纸上却报道他得了丹毒。在同一天的晚报上有一条消息是我必须去通知他的,不管他是否得了丹毒。这条消息报道说,阿德尔伯特·格鲁纳男爵将乘坐本周五由利物浦出发的丘纳德轮船前往美国去处理重要财产事宜,归来再与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小姐这位将军的独生女举行婚礼等等。在我念这段消息的时候,福尔摩斯的脸变得冷然而苍白,我知道,这条消息刺痛了他。“星期五?”他大声说道,“只有三天了。这恶棍想借此躲避危险,他别想跑!现在,华生,请你替我办点事。”
“我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福尔摩斯。”“那好,我给你二十四小时的时间,请你全心钻研中国瓷器。”
他再无他话,我也没问什么。长期的相处使我学会了服从。在我走出他的房间走上贝克街时,我的大脑开始思考,我到底该怎样去执行这样一道奇异的命令。后来我就坐马车跑到圣詹姆斯广场的伦敦图书馆,让我的朋友洛马克斯副管理员帮助我找到一本大厚书,然后回到我的住所。据说有的律师精心准备各种信息,可以在周一向证人发问,而没到周六就把他当初费尽心力得来的知识忘得一干二净。虽然我不敢自称已经是陶瓷学权威了,但是从那天晚上一直到第二天上午,除了短暂的休息,我的确是在勤学强记大批的名词儿。我记住了著名陶瓷艺人的印章,神秘的甲子纪年法,洪武和永乐年号的标志,一些名人的书法,还有宋元初期的鼎盛历史等等。第二天晚上我来看福尔摩斯时,我的脑海里全是这些知识。他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而从报纸的报道中你绝对不可能想像这样的情形。他用手托着那裹满了绷带的脑袋,身子深深理进他惯坐的安乐椅里。
“嗬,福尔摩斯,”我说,“如果听信报纸上说的话,你此时此刻正咽气呢。”他说道:“这正是我所要造成的假象。你的学习成果如何?”“我已经尽了全力。”“非常好。你大概能就陶瓷与行家谈话了?”“应该没问题的。”“那么请你把壁炉架上的那个小匣子递给我。”他打开匣盖,拿出一个用精美的东方丝绸包裹着的小物品。他打开包裹,露出一个深蓝色的极为精致的小茶碟。
“这可得小心翼翼地拿。这是个货真价实的中国明朝雕花瓷器,即使在克里斯蒂市场上也找不到一件比这更好的了,一整套更是罕见,价值连城——实际上除北京皇宫之外别处是否还有这样一整套还很难说。真正的收藏家见到它没有不为之动心的。”
“它有什么用处吗?”福尔摩斯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希尔·巴顿医生,半月街369号。“这是你今天晚上的身份,华生。你去拜访格鲁纳男爵。我掌握了一点儿他的生活习惯和作息时间,晚上八点大概是有空的。你可以提前写一封信给他,说你要来拜访,并对他说你将给他带来一个惊喜,一件稀有的珍贵异常的明朝瓷器。你还是说自己是医生吧,这个角色你可以真实地扮演。你说你是个收藏家,偶然得到这套宝贝。你曾听说男爵对此颇有研究,而且你也乐意高价出售这批瓷器。”“价钱怎么办?”“问得好,华生。如果你不明白你的货物的价值,那真是大大失败了。这个碟子是詹姆斯爵士拿给我的,是他主顾收藏的宝贝。说它是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也不过分。”
“我可以提议由专家来估价。”“高明!华生,你今天好像特别有灵感。可以提出几个专家,你自己说价钱可不好。”
“要是他不肯见我呢?”“不,他会见你的,他的收藏激情已到了狂热的程度,尤其是瓷器。在这方面他是一个公认的权威,绝对在行。你坐下,华生,我来口述信的内容,只要说明你要去拜访就可以了,不用要求回信。”这封信写得十分得体,简短,有礼貌,而且能打动任何一个收藏者的好奇心。信写完后立刻派人送去了。当天晚上,我手持珍贵茶碟,怀揣巴顿医生名片,开始了我的冒险演艺。格鲁纳的住宅庭园的华贵富丽,确能表现他相当富有,正如詹姆斯爵士所言。甬道是曲折的,两旁栽种的灌木十分珍贵,花园有雕像装饰。这座宅子原是一个南非金矿大王在其鼎盛时期修建的,那带角楼的长形的低房子,在建筑艺术上虽说像噩梦一般阴沉,但其规模和坚固却不容小看。一个仪表超凡脱俗、可以享有主教之席的男管家把我带到大厅,然后由一个身穿华丽长毛绒外衣的男仆把我带到男爵面前。
他当时正站在一个敞着的大柜橱前面,大柜橱的两侧是两扇窗子,柜橱里面摆着他的一些中国陶瓷。我进屋后,他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个棕色花瓶。“请坐,医生,”他说,“我正在查看我自己的珍藏品,不知是否还出得起大价钱来买你的珍品。你看,这个小花瓶是唐朝的,七世纪的古物,你也许会感兴趣。我相信它的手工是最精致的,瓷釉也是最完美的。你的那个明朝碟子带来了吗?”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递给他。他在书桌前坐下来,把灯拉近开始细心鉴赏那个小碟,因为天色已渐渐黑了,黄色的灯光照在他脸上,我可以从容细致地端详他的相貌。
他不愧是一个英俊男人,在欧洲享有美男子的盛名也绝非虚传。他不过中等身材,但体态优雅,风度翩翩。他的脸色黝黑,很像东方人,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带有朦胧的倦意,颇具诱惑力。他的头发乌黑有光泽,胡须短小而呈尖形,修饰整洁。他五官端正,让人赏心悦目,只有平薄的嘴唇有些特别。如果我说我曾看过杀人犯的嘴,说的就是像他脸上一样的一道怵目惊心、狠毒的缺口。他口角紧绷,散发浓浓寒意,令人生畏。他把须角向上留起而露出嘴角,这实在是不明之举,因为这显然可以成为未经人力雕琢的危险提示符,让人有所警觉。他声音极富磁性,举止潇洒。看他的年龄不过三十出头,而事后得知他已经四十二岁。“真不错——非常好!”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你说你有完全一样的一整套。奇怪,我竟然不知道有这样的奇珍异品。我知道在英国只有一个能与之相配,但它绝不会流落在外。如果你不介意,巴顿医生,请问你是从哪儿得来的呢?”“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尽我所能,以一种最无所谓的口气说道,“反正你能鉴别出它的真伪,而价钱方面,我听专家的。”
“这太离奇了,”他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怀疑的信息,“做贵重物品的交易我当然要知道它所有的细节。它确实是真品,这一点我非常自信。不过我必须考虑一些可能发生的不利情况,要是事后证明你无权卖掉它可怎么办呢?”“我保证绝对不会发生这事。”“这自然又牵扯出另一个问题,就是你的保证靠什么做后盾。”“我的信用银行可以对此负责。”
“那是自然。但这笔买卖还是让我感觉很奇怪,不太放心。”“买不买悉听尊便。”我装做无所谓地说,“我先想到你,是因为我听说你是个大名鼎鼎的鉴赏家,但在别处我的交易也不会太困难的。”“你怎么知道我是鉴赏家?”“我知道你写过一本这方面的书。”
你读过吗?“没有。”这就怪了,你让我愈加糊涂了。你自称是一个鉴赏家和珍品收藏家,但你却不愿意去查阅一下惟一能为你提供帮助的著作,你做何解释呢?“我很忙,我是开业医生。”
“答非所问。一个人要是真有某种爱好,他总会找时间去研究的,即使他有什么别的业务。你在信里还说你是鉴赏家呢。”“我本来就是。”“我能不能提几个问题考考你?我对你说实话,如果你真是医生的话那情况就很可疑了。我问你,你知道圣武天皇以及他_和奈良附近的正仓院有什么关系吗?怎么,你不知道吗?那么请你讲一讲北魏在陶瓷史上的地位。”我装做勃然大怒地跳了起来。
“先生,你太过分了,”我说,“我来这里是看得起你,可不想被当做小孩儿让你考着玩。我的陶瓷知识也许不如你,但我绝不能受你侮辱。”他狠狠地瞪着我,他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刚才他那风度已了无踪迹,凶残的嘴唇之间露出牙齿。“你怎么回事?你是奸细,你是福尔摩斯派来的探子,你在愚弄我!听说这家伙就快死了,所以他就派奸细来探底。你竟敢私闯民宅!好哇!你进来容易出去难!”
他猛然从椅子上跳起来,我退了一步准备冲出去,因为他已怒不可遏。也许他一开始就对我产生了怀疑,也许我在回答问题上出现了纰漏,总之骗不倒他是显而易见的了。他把手伸到一个小抽屉里胡乱地摸着。正在这时,一定是有什么动静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站在那里不动,侧耳倾听着。
“好哇!”他忽然喊道,“好哇!”他突然蹿进身后那间小屋。我快步来到门口,那情景是我今生所无法忘却的。通往花园的大窗敞开着,福尔摩斯像鬼影一般立在窗前,他头上裹着血迹斑斑的绷带,脸色煞白得吓人。转眼间他便消失了,我只听见了他碰到树叶的哗哗声。格鲁纳大叫一声也冲到窗口。在那一瞬间,我看得再清楚不过了,一只女人的手臂突然从树丛中伸出来,随手一扬。与此同时,只听男爵发出一声可怕的悲惨叫声,这一声喊叫将永存我心。他双手紧紧捂住脸满屋乱跑,头在墙壁上砰砰直撞,接着他倒在地毯上来回翻滚,同时,一声声痛苦至极的尖叫不断地在屋内发出回音。
“水!天哪,快拿水来啊!”他叫着。我从茶几上拿起一个水瓶朝他跑去。这时男管家和几个男仆也赶来了。当我单腿跪下把受伤者的脸轻轻转过来时,有一个仆人吓得昏了过去。很显然,是硫酸闯了祸,整张脸已经完全被腐蚀,硫酸正从耳朵和下巴往下滴着。他的一只眼已经蒙上白翳,另一只也红肿起来。世事难料啊,几分钟以前我还在称赞不已的五官,而今已经变成一片模糊,极其恐怖,无法形容,就如同一幅美妙的油画被画家用布胡涂乱抹一样。
我简要地解释了一下先前的突发事件。有几个仆人爬上窗口,冲到草地上去,但是夜幕已降,又下起雨来。格鲁纳一边嚎叫一边高声痛骂着那个洒硫酸的复仇者。“女魔鬼温德!”他大叫着,“这个魔鬼,她跑不了!等着吧!我的天哪,疼死我了!”我用油敷了他的脸,包扎后又打了一针吗啡,以减少他的痛苦。此时,他对我的怀疑全都没了,他紧紧拉着我的手,仿佛我可以把他那死鱼般的眼睛恢复过来似的。要不是我想起他那咎由自取、罪有应得的一生,我也许会同情于他的美貌被毁。当时我看到他那双手便感到恶心。后来他的家庭医生和会诊专家到了,这时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另外,一个警察巡官也来了,我把一张真实身份的名片给了他。不这样做极其愚蠢,一点好处也没有,因为苏格兰场熟悉我的面貌就像熟悉福尔摩斯一样。后来我离开了这座阴森可怕的住宅,不到一小时就回到了贝克街。福尔摩斯正坐在的安乐椅中,面容惨淡、疲惫不堪。不仅是因为他的伤情,今晚发生的事件使钢铁般的他也被震惊了,他毛骨悚然地听我叙述男爵的伤情。
“这是他应得的下场,华生,是他应得的下场!”他说道。“这是必然的。天知道,这个人是罪恶滔天。”他又说。随后他从桌上拿起一个黄皮的本子。“这就是那个女人说的本子。要是这个本子都不能取消这场婚事的话,那世界上也没什么能打动她了。但是这个本子是可以达到目的的,一定能达到。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女人都无法容忍这样的事。”
“这是他的恋爱日记吗?”“你应说是他的淫乱日记,你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吧。那个女人第一次提到这本日记的时候,我已经知道只要我们能拿到它,就是掌握了最有威力的武器。当时我没有说什么,害怕这个女人走露风声,但我一直在计划弄到它。他们打伤我后,我明白了,男爵认为没有防备我的必要了。这对我极其有利。本来我打算多等几天,但他的访美迫使我加速行动。他不可能把这样重要的东西放在家里而不带走,所以我们必须立即行动。夜间去偷是不可能的,他防范很严密。但是如果能用什么东西转移他的注意,事情就好办多了。这里你和那蓝色茶碟儿就发挥了作用,但我必须搞清楚这个本子到底放在什么地方。我的时间有限,只有几分钟可利用,因为我的时间由你速成的陶瓷知识所决定。因此,到了最后关键时刻我还是把这个女孩子找来了。我根本不知道她偷偷地藏在怀里的小包儿竟然是硫酸,我还以为她只是为协助我前来的,没料到她还留一手。”
“他已猜出我是来卧底的了。”“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不过,还好,你缠住他,吸引他的注意力的时间已足够让我拿到日记。如果我能安全逃走,那时间还需长些。詹姆斯爵士,欢迎,欢迎!”这位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客人已经应邀而至了。他方才一直在那里全神贯注静静地倾听福尔摩斯叙述事情的前后。
“你实在是太了不起了,创造了一个真正伟大的奇迹!”他听完之后激动地说道。“如果他的伤势真的如华生医生所言极其严重,我们不用日记也胜券在握,可以使那位小姐打消结婚的念头了。”福尔摩斯摇了摇头。“我们不能以常理去推测德·梅尔维尔这类女人的行事。她只会把他当做一个毁了容的殉道者而加倍爱他。是的,我们真正要摧毁的对象绝不是他的外表,而恰恰是他的道德面具。这世上惟一能冷却她盲目的热情的东西,就是他亲笔写的日记,无论如何她也会相信的。”
詹姆斯爵士带走了日记和蓝色茶碟。我还有些事要办,就同他一起告辞。他跳上一辆显然是等候已久的马车,对戴帽徽的车夫匆忙地说了一句话,车就快速驶去了。他把大衣的半边挂在窗口以遮掩车厢上的家徽,但我早已借着射来的灯光看清了。我大吃一惊,即刻转身跑上楼找到福尔摩斯。“我知道咱们的主顾是谁了,”我兴奋地汇报我的新发现,“你知道吗,他就是——”
“是一个忠诚的朋友和高贵的绅士,”福尔摩斯抬手示意我住口。“不必多说了。”这本暴露罪恶的至关重要的日记是怎么被用来阻止婚事的,我并不清楚。或许是由詹姆斯爵士办理的,但由小姐的可怜父亲出面办理这件棘手之事是最好不过了,总之,结局非常令人满意。三天之后,晨报上登出阿德尔伯特·格鲁纳男爵与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小姐已经取消婚礼的消息。同一家报纸也刊载了刑事法庭对吉蒂·温德小姐的开庭审理,她受到的指控是投洒硫酸蓄意伤人。但是在审讯过程中出现了许多人们可以理解的情况,她最后只被判了此类犯罪的最轻惩罚。歇洛克·福尔摩斯本来也会受到盗窃指控的威胁,但是预期目的已经达到,并且主顾又是声名显赫的,所以一向以铁面无私著称于世的英国法庭也变得灵活而富有人情味儿了。他最终也没被传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