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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谁是杨柳

找到美少女,对,找到美少女。找到美少女的这么一个想法,像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内心。现在,没有什么比找到美少女更重要的事情了。一想到要去找美少女,他脸颊潮红,热血沸腾,全身发着高烧。然而,拍拍脑袋一想,脸青了,血冷了,烧退了。美少女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境况如何,你石青知道吗?石青自问,又自答:不知道,一点不知道。拍拍脑袋又想一想,发现他还是知道一点点的,他听见有人叫她杨柳。对的对的,她就叫杨柳,她应该叫杨柳,这样的天生丽质,不叫杨柳才怪嘛。杨柳,这样优秀的名字,只能与同样优秀的人般配。

然后,石青嘴里挂着这个名字四处打听,几天下来,不耻下问的结果是有所收获,他得到了杨柳的一些信息。简单地说,杨柳确有其人,是兴隆乡卫生院的护士。好了,足够了,石青一边说着一边背着一只洗得发白的黄挎包,包里放了一封信。一封求爱信。

石青是早上五点钟出发的,出发的时间并不是他有意选择的,而是他实在睡不着了。既然睡不着了,还不如趁早赶路。他摸黑走出长长的巷道,沿着一条黄土公路,往五十里以外的山区小乡走去。天色已亮,西边的残月像一只银色小船,孤独地行走在海洋似的天空。石青看着月亮有点自作多情起来,背了几首诗,背了几首词,情绪饱满,声音铿锵有力,三里地外清晰可闻,只可惜没有一首是完整无缺的。背了诗,背了词,然后开始唱歌。唱完《大寨亚克西》唱《杜丘之歌》,唱完“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唱“长鞭哎那个一呀摔啪啪地响喔”,万丈豪情尽在歌中。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五十里路算什么,“只当闲庭信步”罢了。实在走累了,他就停下来,有时停在现实里,有时停在幻觉里。

到了兴隆乡圩上,石青发现兴隆乡一点也不兴隆,跟桂花镇是两码事,甚至还比不上桂花镇一个大一点的村子。几排土胚房,一条牛屎巷。一辆吉普车卷起滚滚红尘,从石青身边飞驰过去,所到之处鸡飞狗走。不过半坡上的乡卫生院倒是红墙绿瓦,他刚走进院子就嗅到了爱情的味道。门诊室里,满眼惺忪的女医生在石青的询问下,终于抬起那张雀斑脸,像得了脑膜炎后遗症一样呆望了他半天,才往后面指指,接着又伏到桌子上睡死过去。石青顺着女医生手指的大致方向,找到了一条逼仄的走廊,他推开走廊尽头的门,果然看到了一个宽敞的后院,槐树下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子正在洗被单。被单很多,小山样堆积在她的周围。但是女孩子很快乐,一边用棒槌捶打被单一边哼着歌。石青隔着一条长凳子,向女孩子打听杨柳的去向。大约是女孩子制造的声音超过了石青的声音,他高嗓门问了第二次女孩子才听到。女孩子正在兴头上,显然不希望被人打搅,所以头也不回,很不高兴地随口答了一句。石青听出了是杨柳本人不在的意思,他想好几十里山路不是一句不在就可以打发的,索性绕过长凳子,走到女孩子跟前,准备厚一回脸皮问个明白。女孩子看到他,愣了一下,脸刷地红了,站起身来。石青?你是石青!石青你找谁?女孩子一惊一乍的,把石青弄糊涂了。你怎么知道我叫石青的?没人告诉我,可是我知道了。有些事情不用别人告诉你,你自然也知道的。去年我还在知青汇演上听过你唱歌呢。说着说着,女孩子又回到起点,询问石青的来意。石青说,我找杨柳。

女孩子的回答让石青吃惊了,因为女孩子说她就是杨柳。石青在第一时间否认了这种说法。石青说,你不是杨柳,你真的不是杨柳,你怎么能是杨柳呢,你不可能是杨柳。你要是杨柳,我就不是石青了。女孩子咯咯地笑了,你是不是石青我还真有些吃不准,不过我肯定是杨柳,要是假的包换。那位雀斑女医生也出面佐证了这一说法。女医生说,小伙子,你应该相信她,如果她不是杨柳,那么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了。说完,女医生又转回去瞌睡了。

女孩子说,这样好不好,你看医院这一大堆被单,你看我全是肥皂泡的手,一时半会也走不开,不如你帮我洗完这些东西,然后我就给你证明证明我是谁,好不好,好不好嘛?石青被反复的“好不好”还“嘛”搞得心烦意乱,又没有对付女孩子的经验,又想起跟队里那两个女知青的遭遇,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好不好”了。他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他不清楚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是面前这个女孩子还是他石青。他甚至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是乘早离开还是留下来帮她洗被单。这是个难题,但是这个难题很快就解决了,女孩子把两只手的肥皂泡洒到了他的身上。女孩子的恶作剧反而激发了他的兴趣,他决定妥协,帮她洗被单。

四只手显然比两只手更管用,被单在石青的参与下很快洗完了,成几排晾在后院的绳子上,在阳光和风的作用下是白花花的一片晃眼。女孩子穿着一件鹅黄色日光裙,像小鸟一样欢叫,在白被单之间窜来窜去整理着,一边还跟石青说着话,叫石青给她当下手。他沉默着,疑惑着,一声不响地做着事,小心地注视着女孩子的举动。他已经相信她是杨柳了,但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一个。现在,他既不是停留在现实中,也不是停留在幻觉中,他只是停留在麻木中。他望着面前的这个杨柳有些发呆,好像自己正在经历一个梦。

山里的太阳落得快,太阳一落山,山风便呼啸而来,吹得被单噼里啪啦响,好像很多人在那里挥舞着无数面旗帜。女孩子站在黄昏的光影里,眼睛里闪耀着星星一样的晶亮,向石青发出吃晚饭的邀请。她的理由很简单:表示感谢。石青此刻的心情并不特别愉悦,但他还是接受了女孩子的邀请,因为他没有更多的选择。尽管如此,吃晚饭的时候,他已经称呼她为杨柳。杨柳很懂得青年男子的需要,她从牛屎街买的一斤红薯酒给石青带来了快乐,所以晚饭两人的胃口都很好。女医生下班回了家,这样从表面上看石青和杨柳更像一对恋人,寂静和黑夜把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石青开始有点喜欢面前这个杨柳,但喜欢归喜欢,喜欢不等于爱情。为此他试图保持一定距离,但杨柳则相反,她粘乎乎如同一只糍粑。由于酒精的作用,石青变得很男人。在杨柳的鼓励下,一斤红薯酒很快下了肚。似醉非醉的感觉很好,美梦一样的好。他几乎已经忘记了来这里的目的,他掉进了杨柳挖的深井,却无法呼救。甘于堕落的感觉也不错。

喝完了酒,吃完了饭,石青终于想到了家。他出门看了看天色,又转回来,请杨柳借给他一只手电。刚刚洗过澡的杨柳在昏黄的灯光下焕发出夺目的光彩,她本身的亮度甚至超过了40瓦的电灯,香皂的清香和青春的气息也从她身上飘出来,扑进了他的嗅觉,使他多少有些心慌意乱。她的目光告诉他,她不希望他走。她说,太晚了,山里的夜很浓很厚,他会迷失在黑暗中,他会走丢自己的。石青并不认为这话是真的,可以他还是愿意听到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使他心情舒畅,而且名正言顺地留下来。但他的面子上还在坚持着,再次提出了手电的条件。杨柳同样没有放弃自己的想法。杨柳说,她真的不希望他走,如果他一定要走,她不会阻拦。杨柳又说,他们可以听收音机,可以打扑克,可以看书,还可以聊天,反正可以通宵不睡觉。石青故作深沉地想了想,勉强同意了杨柳的意见。事情就这样定了。

虽然那个年头的人们还不喜欢他们这样做,可他们还是这样做了,而且做得非常自然,走到了那个年头的外面。石青和杨柳听了收音机,打了扑克,看了书,聊了天。他俩打算聊天聊到天亮,通宵不睡觉。然而他俩没有做到,他俩都不是很能聊的人,他俩甚至还不到会聊的年纪,沉默和疲惫使两个人终于睡到了一张床上。起床的时候,石青和杨柳成了恋人,除此之外他们什么都没有干。石青没有和杨柳做什么的想法,杨柳也一样。石青和杨柳走回了那个年头。

天刚放亮,石青悄悄出了门,第一缕晨曦照在他疲惫而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他有多少兴奋和喜悦,反而贼一般仓皇逃掉了。梦的夜晚连着梦的清晨,晶莹的露水和小鸟的啼啭没有清醒他的头脑,却使他回家的路如同梦游。他摸了摸挎包,发现那封求爱信还在,这才有点相信真假。他想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对这个杨柳只有责任,没有爱,至少是没有多少爱。

回到桂花镇,李四眼在巷子口等着他。李四眼拿了一只竹瓢和一把锹,邀石青去挖黄鳝。石青觉得自己更需要蒙头睡一觉,但经不住李四眼的怂恿,还是去了。走到半路,二人打了一架,石青打碎了李四眼的眼镜,李四眼打破了石青的额头。打架的原因很简单,那天李四眼被石青问烦了,随口说杨柳在兴隆乡,石青信以为真,于是简单的爱情问题变成了复杂的道德问题。架打到一半,李四眼招架不住,转身狂奔而去,眨眼间不知去向。石青回家睡了一觉,拿了几件衣服,回白岩村去了。

隔壁二个女知青对石青回来很高兴,她们请石青吃饭表示她们的心情。她们重新找回了乐趣。石青吃了喝了,就想找机会把二个女知青给干掉。二个女知青吓傻了,她们只是闹着玩玩,没想到石青动真的,于是抱头大哭。哭过,再骂石青一顿,结了。

石青最近比较烦,工分没挣着,鬼迷心窍去找杨柳,考大学又泡了汤,拿二个女知青出了一回气。心里打着鼓,但装出屁事没有的样子。内疚归内疚,该吃吃该喝喝,该干活干活。二个女知青不请他吃了,见着他的影子先躲起来。石青发现自己在她们眼里已经是坏人,干脆搬去跟守队里仓库的老头睡。过了几天,他干脆回到桂花镇,躲进屋子里不出门。

李四眼拿着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来了,李四眼配了一副新眼镜,从头到脚全是快乐。石青显得很高兴,看上去甚至比李四眼还要高兴。他知道有这么一天,但没有想到他的高兴是以痛苦为代价的。

然而,他痛苦得太早了,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使他享受了苦尽甘来的味道。他写了一封信,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杨柳,杨柳请假赶来了。虽然她来了,他并不太欣赏他,他觉得他和她之间隔着一个人,阻止他对她的感情,可是他的家人很赞同这门亲事,而且给他们敲定了关系。石青一想到这事就头痛,后来干脆不想了,读书去了。

四年的日子平淡无奇,石青和杨柳的关系风平浪静,这期间两人进行了几次性活动,彼此间情趣不多,更像是在尽义务。石青在与杨柳做爱的时候,脑子中总有一个人的影子挥之不去。他一直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他甚至怀疑那晚去兴隆乡见到的不是杨柳,而是另外一个人。

石青毕业回桂花镇中学当教师的第二年,杨柳也调到了桂花镇医院。石青决定结婚,杨柳也同意。于是结婚。

石青带了十个人,骑着单车去接新娘。新娘的家在兴隆乡的一个小村子,通单车还是几年前的事情。身高一点七八米的石青骑着一辆飞鸽牌载重车,驮着娇小玲珑的杨柳像飞鸽一样奔驰在乡间小道上。其他人多为书生,都是些腰小腿细的斯文人,有的驮伴娘,有的驮嫁妆,走得气喘吁吁,颠簸得呲牙咧齿,却被石青拉了半里地。走着走着,石青把后面一拨人越拉越远,杨柳急了,忙叫等一下等一下。石青就停下来等一下,跟杨柳坐在一棵大桉树的气根下休息。石青摸摸口袋,只摸出一个空烟盒,便去马路对面小卖部买烟。买完烟,转身看到一个人。是的,正是他想象中的女孩。那想象中的女孩骑着一辆女式小单车迎面过来,她一身熟悉的红衣绿裤和一张真得如同假的一样的脸像一头猛虎忽然撞进了他平静的内心,使他惊慌失措,一支刚点燃的烟掉到了地上。就那么一瞬间,他甚至看出了女孩的细微变化,她似乎退去了一些天真,却更加丰满可人了。女孩注意到了他,望了他一眼,好像还冲他点了点头,便叮叮当当过去了。石青定住了,傻站着,朝女孩的背影挥了挥手,张了口,只是呼唤无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目送她离去,他看到她的背影渐渐接近了那帮接亲的队伍,融合在一起,然后分开,消失了。

李四眼赶回来参加了他的婚礼,那二个女知青也参加了他的婚礼。可是,婚礼上,石青好像丢了魂,不是忘了这个,就是忘了那个,一下挨父母斥责,一下被杨柳抱怨,却木头一样,笑得比哭还难看。繁文缛节结束,石青倒在床上像死人一样,把杨柳弄得一头雾水,留给他一个脊背,和衣睡了一晚上。

第二天,石青恢复了活力,杨柳感受到了,叫床叫了一个晚上,几次昏死过去。只有石青自己清楚,他把所有莫名其妙的怨恨,全部发泄到了杨柳身上。不料这种发泄得到了相反的效果,杨柳被感动得天昏地暗,紧紧搂着石青说着胡话。石青就汤下面,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想这算个什么事呢,没头没影的,很羞人的,说出来还不让人笑掉大牙。他再次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病。

桂花镇的生活平静得像桂花湖的水,没有一点波浪。平静的日子平静地过着,而且一过就是十几二十年。孩子渐渐大了,石青和杨柳渐渐走到了中年。特别是孩子考上大学走了以后,家里一下子清静下来,清静得如同山那边的一片墓地。原本已心如止水的石青忽然活泛开来,隐隐约约想起了早年的往事,想起了那个曾经被他误认为杨柳的女孩。那个女孩的身影从隐秘的深处走出来,走到最明亮的地方,轮廓愈发清晰,像蒙娜丽莎的微笑留在他的记忆里,让他挥之不去。他知道自己已经人到中年,不应该再有故事了,但寻找那个女孩的想法又像春天的野韭菜滋滋疯长,没有办法控制。虽然杨柳天生缺少激情和浪漫,但作为一个传统道德女人她做了份内的一切,他没有理由背叛她。现在,他只是想证实这到底是不是一个梦。

回到家里,石青拿出那封藏了二十多年的求爱信交给杨柳。石青说,但愿不算太迟。石青又说,现在我敢肯定,你就是杨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