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话得说回来,倘若刘文典的学问不入流,蒋介石再怎么发飙也帮衬不了他。《淮南鸿烈集解》是刘文典的首项学术成果,用力久而勤,取法严而慎,胡适为此书作序,称道它“岂非今日治国学者之先务哉”,“最精严有法”。刘文典将《淮南子》这部久被忽略和误读的古书刮垢磨光了,令学术界为之一惊,他的声誉和地位也因此确立。刘文典的独门绝学是《庄子》研究,他在大学里开设这门课程,起头儿貌似谦虚,实则清狂:“《庄子》嘛,我是不懂的喽,也没有人懂!”这样藏着掖着讲话不过瘾,终于他还是忍不住,放出大话来:“在中国真正懂得《庄子》的只有两个半人。一个是庄周,还有一个是刘文典。至于那半个嘛……还不晓得是谁。”陈寅恪为刘文典的《庄子补正》作序,道是:“先生之作,可谓天下至慎矣……然则先生此书之刊布,盖将一匡当世之学风,而示人以准则,岂仅供治庄子者之所必读而已哉!”《庄子补正》成书于1939年,学术界至今允为杰构。除此之外,刘文典还研究《昭明文选》和杜甫的诗歌,偶涉日文翻译,亦堪称个中高手。他曾经顶着压力、硬着头皮翻译日本陆军大臣荒木贞夫的《告全日本国民书》,以求使当局和民众知己知彼。此书出版后,影响很大,许多中国人因此擦亮眼睛,加深了对日本军国主义的认识。
校勘古籍讲求字字皆有来历,刘文典出书,校对从不假借他人之手。他致信胡适,坦诚相告:“弟目睹刘绩、庄逵吉辈被王念孙父子骂得太苦,心里十分恐惧,生怕脱去一字,后人说我是妄删;多出一字,后人说我是妄增;错了一字,后人说我是妄改,不说手民弄错而说我之不学,所以非自校不能放心,将来身后虚名,全系于今日之校对也。”他征引古人的注释,特别强调查证原文,避免以讹传讹,灾梨祸枣。
诚然,狂傲者若无充足的底气,最多也只能浪得虚名,但沦为笑柄的可能性更大。狂傲者若有真才实学,他发作起来,别人未必舒服,但也只能忍气吞声。刘文典目高于顶,并非眼中无人,他早年师从国学大家刘师培,精研《说文解字》和《文选》,对前辈学问家章太炎和同辈学问家陈寅恪低首下心,知所敬畏,除此之外,能入他法眼的文人学者多乎哉不多也。在西南联大教书时,刘文典公开承认他的学问不及陈寅恪的万分之一,还告诉学生:“我对陈先生的人格、学问不是十分敬佩,是十二万分敬佩。”他宣称,西南联大总共只有三个教授:陈寅恪一个,冯友兰一个,他和唐兰各算半个。试想,西南联大差不多集结了全国的学界精英,他自鸣得意的“三个教授论”会得罪多少同行?刘文典最看不起从事新文学创作的诗人、小说家,认为“文学创作的能力不能代替真正的学问”,巴金、朱自清和沈从文在他的心目中全是跳蚤过秤——没斤没两的。
当年,空袭警报一响,教师和学生就要赶紧疏散到昆明郊外,美其名为“跑警报”。炸弹的厉害人人皆知,跑警报时个个争先,都只恨爹妈生的腿短,哪顾得上什么斯文气象?有一回,刘文典慌不择路,冷不丁发现“山民”沈从文的脚力极佳,倏忽间就如脱兔般抢到前面,成了领跑队员,他立刻面露不悦之色,对身边的学生说:“陈寅恪跑警报是为了保存国粹,我刘某人跑警报是为了庄子,你们跑是为了未来,沈从文替谁跑啊?”1943年7月,沈从文晋升为西南联大中文系教授,刘文典内心更加不平,他忿然作色,当众吼吼有声:“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朱自清该拿四块钱。可我不给沈从文四毛钱!他要是教授,那我是什么?沈从文是我的学生,他都要做教授,我岂不是要做太上教授了吗?”沈从文讲授语体文写作,在刘文典看来,简直就是小儿科,难登大雅之堂。
沈从文天性谦和,克己忍让,刘文典的轻侮之词使他心里堵得慌,但他并没有抗辩的意思。沈从文的姨妹张充和对业师刘文典(读北大时,她上过刘文典的古典文学课)的看法与众不同,她认为,刘文典强烈的主观判断中并无恶意,爱说俏皮话,只不过图嘴巴快活。实际上,刘文典的骨子里除了狂妄,还有自卑,他对自己都看不顺眼,何况他人,跟他在这件事情上较真,实无必要。然而闻一多是火烈的诗人性子,喜欢为朋友抱打不平,他绝对咽不下这口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