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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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喜听美言,好讲怪话

刘文典身形清瘦,面貌黧黑,两颧高耸,双颊深凹,不知底细的人以为他常晒日光,其实是鸦片烟为他“美容”所致。魏晋人物神傲形羸,褒衣博带,好食五服散,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瘾君子刘文典庶几近似之。

西南联大的教授会讲课的不少,但像刘文典那样把课讲得出神入化的并不多,他深得学生的欢心和敬意,这样的效果无人可以否认,连他的冤家对头也讲不出什么难听的微词。他语出惊人,教学生做文章,紧要处全在“观世音菩萨”五字,镇得学生一愣一愣的,对其深意却大惑不解。他把学生嗷嗷待哺的模样看饱了,这才揭开谜底:“‘观’,是要多观察;‘世’,是要懂得世故;‘音’,是要讲究音韵;‘菩萨’,是要有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这个解释通达明晰,学生恍然大悟,豁然开朗。刘文典于“观世音菩萨”五字上心得几何?他胸无城府,不够圆滑,张嘴就会得罪人,至少在“世”字上是颇有欠缺的。但这也正是他一介书生真情至性的地方。

清华教授吴宓好学不倦,只要时间上安排得过来,同侪中谁的课讲得好,他就乐颠颠地跑去当“旁听生”。吴宓服膺和欣赏刘文典的学问,他总是稳稳当当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刘文典讲课,闭目时多,只有讲到得意处,他才会睁开眼睛,向后排张望,照例要问一句:“雨僧兄以为如何?”吴宓则如弟子乍闻师命而起,神情十分恭敬,一面点头一面回答:“高见甚是,高见甚是!”此状是教室中的一景,不仅学生为之窃笑,刘文典也颇感畅怀,为之莞尔。

狂士的毛病少不了,放不下架子即是一端。1917年,刘文典受安徽老乡陈独秀延揽,在北大当过教授。十年后,他接受安徽省政府的委托,筹建安徽大学,忙乎了一年多,徽大成形了,他却因为学潮牵连,遭受了一场牢狱之灾。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刘文典的后福就是被清华大学校长罗家伦聘为中文系教授。当时,名教授是稀缺资源,大学也普遍喜欢开门办学,清华的教授去北大兼课,或北大的教授去清华兼课,是相当平常的事情。刘文典在北大兼了两门课程:汉魏六朝文学和校勘学。校勘学是选修课,感兴趣的学生不多,教务处就将这门课的授课地点安排在中文系的教员休息室。刘文典受此怠慢,心中不快,头一次开讲,中文系又忽略了课前准备,于是刘文典借题发挥,动了脾气和肝火,皱着眉头发牢骚:“这个课我教不了!我没法子教!”众人慑于这位狂名灌耳的教授的傲劲,不敢吱声,面面相觑,束手无策,眼看就要陷入僵局。没想到,教员休息室的工友是个机灵人,他端上沏好的热茶,用纯粹的京片子来解围:“那哪儿成!像您这样有学问的先生,北京大学有几位?您不教,谁教啊!”这话听去顺耳之极,惬意之极,刘文典果然转嗔为喜,一边吸着烟卷,一边打开讲章,众人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头那块悬石。

有过留洋经历的人多半不喜欢中医,甚至不承认中医是一门科学,最典型的代表人物是鲁迅和傅斯年,他们逮住机会就给中医狠狠一击。刘文典也不待见中医,但他的战法非常奇特,不从正面抨击,而是采取冷嘲热讽,极诙谐尖刻之能事。1921年8月,他当众发表怪论:“你们攻击中国的庸医,实是大错而特错。在现今的中国,中医是万不可无的。你看有多多少少的遗老遗少、别种的非人生在中国,此辈一日不死,是中国一日之祸害。但是谋杀是违反人道的,而且也谋不胜谋。幸喜他们都是相信国粹的,所以他们的一线死机,全在这班大夫们手里。你们怎好去攻击他们呢?”他这话也只能姑妄听之,经不起仔细推敲,因为庸医杀人是不分好歹的通杀,刘半农死于中医之手,就是显例。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一物克一物。刘文典狂傲,别无所怕,却怕和尚打脑袋。在清华任教时,刘文典去香山寺查阅佛经。该寺藏书阁悬有禁条,非佛教人士,不准借读。借读者不得携书出寺,必须在寺内念经堂正襟危坐,且不得以手指沾口水翻阅书页,一律用寺院制作的篾子翻看,违者受罚。刘文典是名学者,寺中和尚法外施恩,准予借阅,阅前老和尚照例介绍了一通规则,刘文典无不允诺,答应严守规约。和尚去后,他静坐读经,因车马劳顿,困倦袭人,难以久撑。室内有一张空榻,他持书侧卧,片刻即入黑甜乡中,手中佛经掉落地上,亦浑然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了,刘文典正在梦境逍遥游,忽然听见叫骂声,头面还受到扫帚扑打,他睁开眼来,只见老和尚怒形于色,一边扑打,一边斥责:“您言而无信,竟把佛经丢在地上,真是亵渎啊!”刘文典闻言,又窘又急,一面老实认错,一面抱头鼠窜。无奈佛堂四门锁闭,他既逃不出,也不想逃出,外面香客甚多,被追打更无地自容。他苦苦求饶,终得宽恕。老和尚见刘文典服从责罚,甘心挨打,名教授的架子丢到了爪哇国,也就松开皱紧的眉头,放他一马,当堂赦免了“罪人”。诚可谓不打不相识,刘文典和老和尚成为了好友,在清华园他还设素斋招待过这位方外之交。多年后,刘文典重提旧事,对人大谈心得:“我的脑袋虽然不太高贵,但也不是任何人可以打的。但这次挨打应该,君子不可轻诺寡信!”狂傲之士肯讲道理,肯遵守游戏规则,这就显出可爱之处来。

教师爷诲人不倦,最忌心不对口,真要做到知行合一却殊非易事。刘文典讲庄子《逍遥游》,主张出世是其主调,可是也有例外。有一次,他把话题扯远了,谈到世间的不平等,忽然慷慨激昂,义形于色,甚至把习惯半眯半闭的眼睛也大大地睁开。他举的例子很切近,许多人坐黄包车,与车夫的地位太不平等,这种社会现象是最要不得的。学生们都感到惊讶,在下面交头接耳,刘教授今天怎么突然入世?是不是吃错了药?下课了,同学们目送他踽踽而归,出了校门,一辆人力车摆过来,他从容入座,车夫拎起车把就向西边跑去。大家相视而笑。这种世间最要不得的现象看来短期内是消除不了的,何况车夫要吃饭胜过要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