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南联大,刘文典开设的《庄子》上座率高,《文选》也有不少捧场的“粉丝”。他上《文选》课,弄出行为艺术的味道,一壶酽茶要泡好,一根两尺长的竹制旱烟袋也不可或缺,文章的精义不仅是他明白细致讲出来的,也是他巧言妙语暗示出来的。拖堂是他的习惯,学生并不厌烦,乐得听他高谈阔论。木华的《海赋》形容惊涛骇浪,汹涌如山,刘文典讲解此赋,考问学生看到了什么特异的东西,大家凝神注目,以福尔摩斯探案的劲头寻找蛛丝马迹,结果发现整篇《海赋》中百分之七八十的字属于“氵”旁。刘文典顺势提点道:姑且不论文章好不好,你们光是看它水意泱然,就宛如置身其境,能够感觉到波涛澎湃,瀚海无涯。
有一次,刘文典破例只讲了半点钟的《文选》,就收拾讲义,当堂宣布:“今天到此为止,下星期三晚饭后七时半继续上课。”下星三是什么日子?是阴历五月十五。刘文典选择这个晚上讲解谢庄的《月赋》,可谓大有深意,老天爷也赞赏他的奇思妙想,以晴煦无云来配合。学生遵嘱在室外摆上一圈椅子,刘文典居中而坐。“白露暧空,素月流天”,“日以阳德,月以阴灵”,他念念有词,细细讲解,众人或抬头望月,或低头顾影,心领神会,快莫大焉。高潮处,刘文典吟诵道:“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众人击掌而和,仿佛小小的音乐会,气氛之热烈前所未有。对于许多人来说,这样的享受真是不可多得,做梦也不容易梦到它。
说到梦,自然是红楼梦最能养人,一众红学家全靠曹雪芹的这部小说糊口。刘文典原本不是红楼中人,只因他听了吴宓的《红楼梦》讲座,不表同意的地方居多,于是灵机一动,也客串一回红学家,开个讲座,唱唱对台戏。刘文典的号召力不小,教室装不下太多的听众,联大的广场就成了他的讲坛。一支蜡烛,一副桌椅,寒碜了点,学生席地而坐,不以为苦,反以为乐,又何尝不是战时作风。刘文典身着长衫(他的长衫特别长,扫地而行),款款入座,女生斟上香茗,他满饮一杯。前戏做足了,他这才昂然而起,一字一顿地念出开场白:“只、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满、筐!吃仙桃一口足矣。我讲红楼梦嘛,凡是别人讲过的,我都不讲;凡是我讲的,别人都没有讲过!今天跟你们讲四个字就够!”太牛了,一部《红楼梦》,居然四字以蔽之。这四字是“蓼汀花淑”。他的讲解用上了音韵学。“元春省亲大观园时,看到一副题字,笑道:‘花淑二字便妥,何必蓼汀。’花淑反切为薛,蓼汀反切为林。可见当时元春就属意薛宝钗了。”此说一出,下面立刻“哦”的一声,众人仿佛醍醐灌顶,全开了窍,《红楼梦》的主旨迎刃而解,要义也昭然若揭。
名师必有高徒,刘文典的得意门生是陶光,若论请教之勤,待师之敬,陶光的表现绝对是刘文典的其他弟子所远远不及的。但有一段时间陶光因故未去师门走动,不免愧疚于心,他深知刘文典的脾气,不赔礼道歉恐怕难以过关。然而事情比陶光料想的更严重,刘文典见陶光登门请安,也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懒虫”,“没出息”,“把老师的话当耳旁风”,难听得很。陶光先是忍耐,但被尊师当成庸奴辱骂,着实难堪,脸色就渐渐阴沉下来,眼睛里也冒出了愤怒的火苗。刘文典掌控局面的能力极强,他瞅准火候,用力拍桌大吼:“我就靠你成名成家,作为吹牛本钱,你不理解我的苦心,你忍心叫我绝望吗?”他的口气至此硬极而软,倒有些可怜的成分。陶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恩师竟把自己当成“吹牛本钱”,期望之殷溢于言表,内心不禁大受感动。他搀扶恩师坐下,又是沏茶,又是捶背,一面解释,一面道歉,这场误会当即冰释无形,两人和好如初,师生感情突破了瓶颈。后来,刘文典出新著,特意让陶光题签。古有将相和,今有师生和,同为美谈佳话。
在西南联大时,李埏曾向刘文典借阅《唐三藏法师传》,开卷即可见此书的天头地脚及两侧空白处布满批注,除中文外,还有日文、梵文、波斯文和英文。刘文典的知识之渊博,治学之严谨,令人叹为观止。有趣的是,李埏还在书页中发现了一张刘文典用毛笔勾画的老鼠,好奇心怂恿他提出问题,请恩师解释缘由。刘文典闻言,乐不可支,叙说他在乡下读书时的情形,没电照明的地方,点的是一盏香油灯,灯芯上的残油滴在铜盘上。某天深夜,他在灯下读书,一只细瘦的老鼠忽然爬上铜盘,明目张胆地吮吃香油。他本准备打死它,但转念一想:老鼠吃油是在讨生活,他读书也是在讨生活,彼此相怜才对,何苦相残呢?于是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他立刻抓起毛笔,信手勾画了一幅老鼠像,夹在书页中,以资纪念。若非善良的人,绝不可能推仁及物。李埏听完恩师的这番话,不由得感慨系之:“先生真有好生之德!”
当然,与刘文典相关的负面传闻也是有的,而且相当邪乎,比如下面这则谣言就令人傻眼:在西南联大教授中,刘文典批试卷最“高明”,因为别人都用手批,他却用脚批。具体的做法是:他把试卷码成一摞,然后躺卧在烟榻上,吞云吐雾,尽兴之时,就一脚踢去,踢到最远处的那份试卷得分最高。“踢试卷”的说法是谁捏造的?这个已不可考,但用心不良,则是断无疑问的。好在谣言止于智者,没谁真肯相信它。
1949年,胡适为刘文典办好了一家三口的机票,联系好了美国的大学,想帮助他换个新环境。对于胡适的好意,刘文典敬谢不敏,他说:“我是中国人,为什么要离开我的祖国?”他久已远离政治纷争的漩涡,只是出于朴素的爱国之情留下未走。他没有力气再折腾了,眼看把乱世挺到了尽头,他只想过过太平日子。当时,许多学人都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留在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