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细细打量梁漱溟的外貌,我们确实会得出他是一位神奇人物的印象:高大而挺拔的身板,大大的光头,像钢一样坚毅的眼神,紧抿着的倔强的嘴唇,低沉而有力的声音,桀骜而高贵的气质。这些外貌特征都充分显示出他的与众不同。
1893年,梁漱溟出生于一个日趋式微的贵族家庭。他祖父梁承光晚清时做过山西永宁知州,防堵捻军,三十五岁即尽瘁而死。他父亲梁济清末时做过内阁中书,后晋升为候补侍读,为人忠厚诚恳,好学精思,不愿与世浮沉,不肯随俗流转。尤其难得的是,梁济潜心儒学,却非常开明,他并不逼迫子女死读圣贤书,甚至认为好人家的子弟出洋留学乃是一件正当事,应该“勿惜费,勿惮劳,即使竭尽大半家资也不为过”。梁济平生最痛恨舞文弄墨的文人,认为他们总是以浮夸粉饰为能事,不讲求实际。他不尚虚务,专重实效,以利国惠众为高明。梁漱溟平日耳濡目染,接受言传身教的熏陶,自然潜移默化。小时候,梁漱溟体弱多病,每遇天寒,则手足不温,梁济对他格外放宽尺度,和颜悦色,从不打骂,读书也任他杂览,不设范畴。
十四岁那年,梁漱溟考入北京顺天中学堂。班上人数不多,却是藏龙卧虎,后来出了三位大学者:张申府,汤用彤,还有梁漱溟。同学少年,最富热情,梁漱溟与廖福申、王毓芬、姚万里结为自学小组,廖的年龄稍长,脑筋灵活,点子多多。有一次,四人上酒楼吃蟹饮酒,廖福申一时兴起,说是同辈间称兄道弟义结金兰很无谓,倒不如以各人短处命名,借资警诫。此议一出,众口交赞,大家都请廖来主持,他当仁不让,略一思索,即给王毓芬取名为“懦”,给姚万里取名为“暴”,给梁漱溟取名为“傲”,给自己取名为“惰”,均是一针见血,切中要害。梁漱溟读中学时傲气逼人的表现确有一端,那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他特别喜欢作翻案文章,有时出奇制胜,有时弄巧成拙。一位姓王的国文教师十分恼恨梁漱溟的作文方法,在梁的作文卷上批下这样一句话:“好恶拂人之性,灾必逮夫身!”这话的意思是:“喜好厌恶都与正常的人性逆反,灾祸就会抓住(你的)身体不放!”王老师的评语差不多是诅咒了。好一个“傲”字,犹如硬币的两面,既是梁漱溟的短处,也是他的长处,他一生吃亏在此,得益也在此。
梁漱溟的傲可说是一种向上的力量,他能见贤思齐,并非目空一切。读中学时,他钦佩郭人麟的学问,郭比他低一班,对《老子》《庄子》《易经》和佛典颇有心得,尤其推崇谭嗣同的《仁学》,境界相当不俗。梁漱溟将郭人麟平日言谈集为一册,题为“郭师语录”,被同学讥为“梁贤人、郭圣人”,梁漱溟恬然处之,全无愧色。
时势往往能决定一个人的思想取向。梁漱溟血气方刚,身处一个急剧动荡变革的时代,要么改良,要么革命,没有第三条路好走,在同学甄元熙的影响下,梁漱溟放弃君主立宪的改良主张,选择了革命。1911年,梁漱溟剪去辫子,毅然加入汪精卫领导的京津保同盟会。梁济是改良派,他告诫儿子不要铤而走险:“立宪足以救国,何必革命?倘大势所在,必不可挽,则孰不望国家从此得一转机?然吾家累世仕清,谨身以俟天命而已,不可从其后也。”父子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第一次发生了冲突,各执一端,相持不下,梁漱溟年轻气盛,自以为真理在手,不必退让,出语颇不冷静,梁济的感情因此受伤。
从顺天中学堂毕业后,梁漱溟未再深造,即去《民国报》做记者。《民国报》的社长是梁的同学甄元熙,总编辑是孙炳文。梁原名焕鼎,字寿铭,写稿时常用笔名“寿民”和“瘦民”,孙炳文则想到另一个谐音的“漱溟”,古人只有枕石漱流的说法,漱于沧溟则是何等空灵,何等气派!从此,“梁漱溟”三字便精诚团结,永不分离。梁漱溟刚肠疾恶,如何看得惯民国官场的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那班猪仔议员全然不以国事为念,只知嫖赌逍遥,蝇营狗苟,令梁漱溟感到极为厌恶和鄙视。他遭遇到有生以来的第一场精神危机,尤其是当他读过日本人幸德秋水的《社会主义之神髓》后,对私有制的憎恨难以平息,对人世间触目可见的不平等、不公平、不公正难以释怀。烦恼愈积愈多,却无法开解,无处宣泄,梁漱溟感到极度的精神苦闷,于是他决定自杀,寻求一了百了的解决方式,所幸室友及时察觉苗头,才避免了一场悲剧的发生。经此变故,梁漱溟放弃了社会主义,转而信奉佛学,他决定遵照袁了凡的那两句话——“以往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认真做去。梁漱溟啃读大量佛典,悟到人生是与痛苦相始终的,人一降生,就与缺乏相伴俱来。缺乏是常,缺乏之得满足是暂;缺乏是绝对的,缺乏之得满足是相对的。人生的苦乐并不决定于外界环境的好坏,纯粹取决于主观,根源在自身的欲望,满足则乐,不满足则苦。欲望无穷尽,一个满足了,另一个又会冒出来,很难全部满足。后来,梁漱溟谈到自己为何对哲学兴趣独浓,给出了这样的答案:“就以人生问题之烦闷不解,令我不知不觉走向哲学,出入乎百家。然一旦于人生道理若有所会,则亦不复多求。假如视哲学为人人应该懂得的一点学问,则我正是这样懂得一点而已。”
梁漱溟精进太猛,钻研学问难免会走火入魔,十八岁立誓不结婚,十九岁吃素,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普度众生,他决定从实处做起,精研医术,悬壶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