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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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问题中人

1916年冬,梁漱溟在上海商务印书馆主办的《东方杂志》上连载《穷元决疑论》,其中心内容是批评古今中外的名家理论,独崇佛学。凑巧的是,蔡元培刚从欧洲回国,接任北大校长,他读到这篇文章,发生兴趣,当即决定聘请梁漱溟为北大讲师,讲授印度哲学。试想,一位二十四岁的青皮后生,没有上过大学,没有喝过洋墨水,只因一篇文章得到蔡元培的青睐,就可以手执教鞭,登上北大哲学系的讲台,别说现在我们无法想象,当年也无法想象,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蔡元培主持北大期间,群贤荟萃,百家争鸣,梁溟跻身其间,感到不小的压力,他深恐不能胜任这一教职。蔡元培慰留道:“你不必担心难以担当这个职位,只权当来这里研究、学习好了。”天下有这样香喷喷的馅儿饼砸中梁漱溟的脑袋瓜,他不吃才是咄咄怪事。梁漱溟在北大既开“佛教哲学”“印度哲学”课程,又开“孔子哲学之研究”,既替释迦说个明白,又替孔子讲个清楚,佛儒并举,两不偏废。

据田炯锦回忆,梁漱溟在北大教书,“甚不长于言辞表达,文字亦欠流畅,每于讲解道理时,不能即行说明,常以手触壁或敲头沉思”,他不能久安于教职,与口才并不便给应该是有不小的关系的。胡适自始就不看好梁漱溟,他讥讽梁氏连电影院都没进过,讲东西文化岂不是持管窥豹、扪烛喻日,茫如捕风?不曾进过电影院的人就没有资格讲东西方文化?胡适的看法值得商榷。

正当梁漱溟的思想迈向豁然开朗之境,其父梁济却走向生命的终途。早在辛亥革命爆发时,梁济就做好了殉清的打算,他既痛心于清朝的覆亡,更痛心于“风俗”和“正义”的沦落。他一度也想寻求精神的出路,两次投书刚由欧洲归国的梁启超,五次踵门拜谒,求写一副扇联,均未得只字回音,未获一面之雅。其后,他从报纸上得知梁启超为伶界大王——“小叫天”谭鑫培题写刺绣“渔翁图”,有“四海一人谭鑫培”的溢美之词,不禁深感失望。1918年11月14日,离六十岁生日仅差几天,梁济完成《敬告世人书》后,即自沉于北京积水潭,他期冀以自己的死产生震惊作用,让毁弃传统道德的世人扪心自咎,迷途知返。他在遗书中写道:“其实非以清为本位,而以初年所学为本位。”他认为世局日益败坏,竟至于不可收拾,乃是由于政客朝三暮四,军阀骑墙观望,不识信义为何物所致。梁济的自沉早于王国维,他的死确实产生了轰动效应,报章连篇累牍地报道,国务总理钱能训不甘人后,也写了还愿匾。废帝溥仪则趁机下“诏”,赐谥褒奖。有哀感生敬者,当然也不乏批评蔑视者。梁济自杀后,梁漱溟深感内疚,他回忆父亲对他的多年教诲,反思自己的一贯忤逆,不禁深深自责。经此人伦惨变,梁漱溟闭关读书,苦苦思索,两年后,他宣布弃佛归儒。对此,他的说法是:“我不是个书生,是个实行的人。我转向儒家,是因为佛家是出世的宗教,与人世间的需要不相合。其实我内心仍然持佛家精神,并没有变……佛家也有派别。小乘过去被人称为自了汉。大乘则要入世,但入而不入。入世是为了度众生。度众生就是人不能自私,自私是惑,惑就是有我……”可以这么说,梁漱溟的道德勇气源自佛家精神,而指导他实践的则是儒家精神。以出世的态度做人,以入世的态度做事,他正是如此恭行的。

梁漱溟独崇佛学期间,吃长素,不结婚,还一度发愿要出家,直到父亲自杀后,他才自责不孝,放弃披剃的念头。1921年,梁漱溟经友人伍伯庸做媒,与伍的小姨子黄靖贤结为夫妇。梁在相貌、年龄、学历上都无计较,只要对方宽厚和平,趣味不俗,魄力出众就行。黄氏识字不多,体格健壮,毫无羞怯之态,夜晚就睡,或侧身向左而卧,或侧身向右而卧,终夜睡姿不改变。黄氏为人木讷,性格刚强,梁漱溟忙于治学,忙于社交,偶得闲暇,仍是老僧入定,陷于冥想而不能自拔。黄氏看不惯梁漱溟这副无视无听的呆相,梁漱溟对黄氏也是能避则避,能让则让。黄氏曾指责梁漱溟有三大缺点:一是好反复,每每初次点头之事,又不同意,不如她遇事明快果决;二是器量狭小,似乎厚道又不真厚道,似乎大方又不真大方;三是心肠硬,对人缺少恻隐之情。夫妻相处十四年,一直貌合神离,同床异梦。1935年8月20日,黄氏病逝于山东邹平,梁漱溟的悼亡诗居然毫无感伤色彩:

我和她结婚十多年,

我不认识她,

她也不认识我。

正因为我不认识她,

她不认识我,

使我可以多一些时间思索,

多一些时间工作。

现在她死了,

死了也好;

处在这样的国家,这样的社会,

她死了可以使我更多一些时间思索,

更多一些时间工作。

黄氏说梁漱溟心肠硬如铁石,这无疑是最好的自供状,不算冤枉了他。此时梁漱溟年届不惑,已经勘破生死。鳏居十年后,梁漱溟方才续弦,陈淑芬成为了梁家的女主人。婚宴上,一向拘谨的梁漱溟居然老夫聊发少年狂,摆开功架,唱了一出《落马湖》,令众宾客捧腹大笑。陈淑芬是北京师范大学的毕业生,比梁漱溟小三岁,性情温和,修养到家,她不仅使梁漱溟拥有安乐的后院,还使他冷峻孤傲的性格染上浓厚的暖色调,有了轻松愉快的一面。

梁漱溟的性格严肃有余,活泼不足,他的幽默感并不发达,但他千真万确说过一句诙谐有趣的话:“我始终不是学问中人,也不是事功中人。我想了许久,我是什么人?我大概是问题中人!”梁漱溟从来都认为自己只是思想家,不是学问家,他的自述中有这样的解释:“我实在没有旁的,我只是好发生问题——尤其易从实际人事感触上发生问题。有问题,就要用心思;用心思,就有自己的主见;有主见,就从而有行动发出来。外人看我像是谈学问,其实我不过好用心思来解决我的问题而已,志不在学问也。”及至晚年,梁漱溟接受美国学者艾恺的访谈,还特意强调了这一点:“我不够一个学问家,为什么?因为讲中国的老学问,得从中国的文字学入手,可中国的文字学我完全没有用功,所以中国学问我也很差,很缺少。再一面就是近代科学,我外文不行,所以外国学问也不行。从这两方面说,我完全不够一个学问家。我所见长的一面,就是好用思想;如果称我是一个思想家,我倒不推辞,不谦让。思想家与学问家不同。学问家是知道的东西多,吸收的东西多,里边当然也有创造,没有创造不能吸收。可是思想家不同于学问家,就是虽然他也知道许多东西,不知道古今中外的一些知识,他也没法子成思想家。但是他的创造多于吸收。所以我承认我是思想家,不是学问家。”

梁漱溟既是一位思想家,也是一位亲力亲为的实践家,他长期主张教育救国,从最基础的教育入手,为此他不惜辞掉北大教职,去山东荷泽担任中学校长。他致力于乡村建设,实行社会改造,在邹平县成立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感召一批知识分子与乡村平民打成一片,提高村民素质,发展乡村经济,改变乡土中国的落后面貌。梁漱溟身边常有一些弟子追随,他仿照宋明讲学的模式,每日清晨,召集众人,或默坐,或清谈,意在感悟人生,反省自我。他把这样的集会称为“朝会”。梁漱溟在朝会上的发言,后来被弟子们辑为《朝话》一书,颇似孔子的《论语》。梁漱溟的“朝话”通常是点到为止,以精警取胜,譬如这一句:“在人生的时间线上须臾不可放松的,就是如何对付自己。如果对于自己没有办法,对于一切事情也就没有办法。”

由于外患日深,“村治”理想被迫放弃,偌大的中国居然没有地方能放下一张宁静的书桌,梁漱溟别无选择,毅然决然投入政治洪流。他曾在《中国文化要义》一书的自序中说:“……以中国问题几十年来之急切不得解决,使我不得不有所行动,并耽玩于政治、经济、历史、社会文化诸学。然一旦于中国前途出路若有所见,则亦不复以学问为事。”抗战期间,中华民族的生死存亡悬于一线,许多知识分子都走出书斋,服务于国家。胡适一向远离政坛,喜欢扮演政府的批评者角色,此时也出任中国驻美国大使,去了大洋彼岸。早在1916年,梁漱溟有见于乱兵为祸之惨烈,即写过《吾曹不出如苍生何》一文,他是有参政意识的人,此时不参政更待何时?但有一点他撇得很清——只站在中间立场,既不偏左,也不偏右,既不亲共,也不与国民党沆瀣一气。

1932年,在南京的总统官邸,梁漱溟初次见到蒋介石,印象很糟。谈话时,蒋介石拿个小本子,时不时记上几笔,一副不耻下问的样子,貌似谦虚,其实做作。南京政府迁至重庆后,梁漱溟身为参政员,与蒋的交道增多,他发现蒋介石刚愎自用,根本听不进不同的意见,更别说不同的政见,有时候甚至怒形于色,令人极其难堪,下不来台。1942年12月,中国民主政团同盟(简称“民盟”)宣告成立,梁漱溟出任秘书长和机关报《光明报》社长,从此蒋介石对梁漱溟的态度发生转变,见面时不再称他为“漱溟兄”,改称“梁先生”。及至国共和谈期间,梁漱溟奔走于两党之间,他对蒋介石的种种做法(比如躲在庐山不见谈判代表,让调停人马歇尔九上九下)更加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