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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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梁漱溟曾标揭人类面临的三大问题,依序为:人与物之间的问题,人与人之间的问题,人与自己内心之间的问题。这三个问题看似简单,终竟解决了它们的人却极为罕见。梁漱溟是否解决了这三个问题?我看未必,但他一直在寻求解决之道,这就很不容易了。

“文革”期间,梁漱溟写过一首《咏“臭老九”》,将知识分子的屈辱感表露无遗,一度口口相传:“九儒十丐古已有,而今又名臭老九。古之老九犹如人,今之老九不如狗。专政全凭知识无,反动皆因文化有。假若马列生今世,也要揪出满街走。”他受到了狂涛恶浪的冲击,家被抄,房屋被占,夫人挨打,书籍、信件、字画被焚,手稿被没收,如此惨境,他仍然顽强地活下来。更难能可贵的是,在资料全无的情况下,梁漱溟写成了学术著作《儒佛异同论》和《东方学术概观》。谁说“文革”期间只有两部学术著作(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和章士钊的《柳文指要》)?梁漱溟的著作不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但它们的学术价值比那两部官方认可的“杰作”要高明得太多。

喜欢出风头的人,永远都有风头可出;喜欢冒风险的人,也永远有风险可冒。“批林批孔”运动一起,梁漱溟就认为林彪与孔子既不当门又不对户,风马牛不相及,将他们捆绑在一起加以批判实在太荒唐。北大教授冯友兰曲学阿世,奉旨撰文,铁掌批孔,大出风头,尤其令梁漱溟气愤难平,他写信给这位昔日的弟子,声明与之绝交。当时全中国只有两个人不肯批孔,一个是梁漱溟,另一个是吴宓。梁漱溟认为孔子的思想有糟粕,也有精华,不能一概抹杀。至于林彪,是鬼不是人,完全没有人格。这家伙假扮马克思主义者,编语录,唱赞歌,说假话,既无思想,也无路线,只是一门心思想夺权。将他与孔子强行牵扯,甚至相提并论,是愚蠢可笑的。“林彪欺骗了毛主席,毛主席错认了林彪,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当年,谁会像梁漱溟这样直来直去地说话?他居然认为毛泽东养虎贻患,难辞其咎。这还得了!批判会不断升级,从1974年3月到9月,历时半年,大会小会一百余次,火力够猛够烈,竟然轰不垮这位八十一岁的老人,真是不可思议。梁漱溟有幽默感,而且是非同一般的幽默感,他在批斗会上调侃道:“给我贴大字报,自是应有之举;会上同人责斥我驳斥我,全是理所当然。这种驳斥、责斥,与其少不如多,与其轻不如重。如果平淡轻松,则不带劲,那倒不好。”待到批林批孔运动快要结束时,有人问他对批斗的感想如何,梁漱溟亢声回答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匹夫’就是独自一个,无权无势。他的最后一着只是坚信自己的‘志’。什么都可以夺掉他,但这个‘志’没法夺掉,就是把他这个人消灭掉,也没办法夺掉!”这话差点没把那人当场噎死。

梁漱溟最后一次挨批判,则是在打倒“四人帮”之后。1978年2月,全国人大、全国政协同时在北京开会,会议的一项重要内容是制定新宪法。在政协会上,梁漱溟再次放炮:“我的经验是,宪法在中国,常常是一纸空文,治理国家主要靠人治,而不是法治……我的话是有根据的。就说最近十年吧,毛主席为了解决刘少奇的问题,写了《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如果按党章,刘少奇是中共第二把手,必须召开党的代表大会才能解决问题;如果按宪法,刘少奇是国家主席,必须召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来解决。毛主席没有那么做,内在的原因据说是刘少奇并非孤家寡人,他在中共党内的上层有不少有力的支持者,他在普通党员和人民群众中也很有威信。毛主席考虑到首先在党内高层开会就会遇到麻烦,弄不好就会搞成僵局。因此,他采取了非常手段,绕了个大弯子,直接从下边开始,把热情有余的娃娃们鼓动起来,发动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搞得天翻地覆,国无宁日。结果被冲击的就不单是刘少奇,还有许多其他人,中共的,非中共的都有,倒的倒了,死的死了,好大一摊子!而不是常说的‘一小撮’。毛主席的这种搞法,自然是人治,而不是法治,宪法也限制不了他的所作所为。我还想过,为什么毛主席能这么做,而且畅通无阻,一呼百应,反对者甚少呢?我觉得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毛主席本人是一位功高如山的人物,可以说他缔造了党,缔造了国家,他的权威太大了。毛主席不加限制地发挥了自己的这种权威,于是在许多人的心目中,毛主席也就从人变成了神,成了偶像。第二,是由于中国的历史,20世纪以前不用说,本世纪以来虽曾有过各种纸上的宪法,但从总体看都没有真正施行过。法统、法制、法治,种种法的观念从上到下,大家都非常淡薄。而对于人治,却是多年来所习惯的……中国由人治渐渐入于法治,现在是个转折点,今后要逐渐依靠宪法和法制的权威,以法治国,这是历史发展的趋势,中国前途之所在,是任何人都阻挡不了的。”

此炮一放,一大堆罪名噼噼啪啪落在了梁漱溟头上,“攻击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诬蔑英明领袖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批判只是装个样子,谁也不再认真,火力之弱形同挠痒。后来,事实证明,梁漱溟的话讲得对,他的预见也在逐渐成为现实。

汉代民谣曰:“直如弦,死道边;弯如钩,反封侯。”直言者从来就很难有好果子吃。一个人豁出性命,“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单有道德勇气是远远不够的,他必定还得有一种信念作为后盾:天地间有一个我,天地间就多一份正气,浩然正气是不可磨灭的,它与日月星辰相辉耀,与宇宙天地相始终。中国知识分子集体软弱,缺乏独立之人格和自由之精神,就是因为胸中没有养成这股滂沛的浩然之气。梁漱溟写过一副赠友兼自箴的对联,“无我为大,有本不穷”,他的勇气和信心皆源于佛家精神和儒家精神。他具有菩萨心肠,是现世中“观之俨然,即之也温”的君子儒。美国高官马歇尔和司徒雷登尊称他为“中国的甘地”,也不算太夸张。

1985年11月21日,冯友兰的女儿宗璞打电话邀请梁漱溟出席父亲九十岁寿宴,梁漱溟明确表示拒绝,当天他写了一封无上款的信给冯友兰:“尊处电话邀晤……我却断然拒绝者,实以足下曾谄媚江青……如承枉驾来我家,自当以礼接待交谈,倾吐衷怀”。12月6日,冯友兰回复梁漱溟:

十一月二十一日来信,敬悉一切。前寄奉近出《三松堂自序》,回忆录之类也。如蒙阅览,观过知仁,有所谅解,则当趋谒,面聆教益,欢若平生,乃可贵耳。若心无谅解,胸有芥蒂,虽能以礼相待,亦觉意味索然,复何贵乎?来书竟无上款,窥其意,盖不欲有所称谓也。相待以礼,复如是乎?疾恶如仇之心有余,与人为善之心不足。忠恕之道,岂其然乎?譬犹嗟来之食,虽曰招致,意实拒之千里之外矣。“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诗人诚概乎其言之也。非敢有憾于左右,来书直率坦白,甚为感动,以为虽古之遗直不能过也。故亦不自隐其胸臆耳。实欲有一欢若平生之会,以为彼此暮年之一乐。区区之意,如此而已,言不尽意。

12月24日,冯友兰在女儿宗璞陪同下前往木樨地拜访梁漱溟,两位耄耋老人畅谈“菩提”“涅槃”。宗璞童言无忌,她强调说明,梁漱溟信中指责父亲“谄媚江青”是不问事实的主观妄断,这种态度很要不得,事实上,“父亲和江青的一切联系,都是当时组织上安排的。‘组织上’三字的分量,量您是清楚的。江青处处代表毛主席,是谁给她这种身份、权利的?江青半夜跑到我家地震棚,来时院中一片欢呼‘毛主席万岁’,是谁让青年们这样喊的?居心叵测的女人和小人君临十亿人民的原因,现在都逐渐清楚了。父亲那时的诗文只与毛主席有关,而无别人!可以责备他太相信毛主席和共产党,却不能责备他谄媚江青。我们习惯于责备某个人,为什么不研究一下中国知识分子所处的地位,尤其是解放以后的地位……最根本的是,知识分子是改造对象!中国知识分子既无独立的地位,更无独立的人格,真是最深刻的悲哀!”话不投机半句多,冯友兰父女起身告辞,梁漱溟以亲切的语气问宗璞:“你母亲可好?代我问候。”这再次触到了宗璞的内心痛点,她回禀道:“母亲已于1977年10月去世,当时大家都在‘四人帮’倒台的欢乐声中,而我母亲因父亲又被批判,医疗草率,心绪恶劣,是在万般牵挂中去世的。”对此,梁漱溟为之喟然,他将自己的新著《人心与人生》赠给冯友兰。梁、冯二老的这次(也是末次)相会显然算不上“一欢若平生之会”。蔡仲德著的《冯友兰先生年谱初编》只纪实,不作评,其中气息则不难闻见。

冯友兰一度被梁漱溟踢出门墙,后虽获谅,心头的嫌隙总未百分之百地消除(汪东林的《梁漱溟问答录》是明证),但他对老师由衷敬佩。1988年,梁漱溟逝世后,冯友兰以九十三岁高龄撰写纪念文章,称赞梁漱溟:“钩玄决疑,百年尽瘁,以发扬儒学为己任;廷争面折,一代直声,为同情农夫而执言。”这一评价堪称准确恰当,理应万世不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