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在北大哲学系任讲师时,常与杨怀中教授切磋学问,每次到杨家,都由一位高个子的湖南青年开门,彼此相视点头,未曾互报姓名。梁漱溟进客厅与杨怀中谈天说地,这青年便去别的房间,从不加入话局。后来,杨怀中介绍,这位青年是湖南老乡,在长沙读过师范,抱负不凡,来京城拜师求学,现在北大图书馆做事,晚上宿于杨家。杨怀中肯定提到过这位青年的名字,但梁漱溟并未记住。杨怀中病故后,这位青年成了杨家的女婿,返回南方。
1938年,梁漱溟随团考察延安,一见面,毛泽东就对梁漱溟说:“梁先生,您还记得不?民国七年在北京大学,您是大学讲师,我是小小图书馆职员,您常来豆腐池胡同杨怀中先生家串门,总是我开大门。我读到您的《究元决疑论》,还蛮佩服您敢于向名人挑战的精神呢。”梁漱溟与毛泽东恳谈八次,其中两次是竟夜长聊。他们对新旧中国的判断和认识多有分歧,争论是免不了的。但毛泽东对抗战形势的分析深入肯綮,坚决认定中国必胜,日本必败,梁漱溟对此高论折服不已。
1945年,抗战胜利后,梁漱溟第二度访问延安,与毛泽东大谈如何进行经济建设,发展现代工业,未免有点话不投机。毛泽东对这位自命为思想家的民盟秘书长客客气气,但对他的某些政治观点未肯苟同。国共和谈失败后,梁漱溟向记者发出哀叹:“一觉醒来,和平已经死了!”这句话不胫而走,广为流传。他曾起草过折衷方案,结果是国共双方都不满意。一介书生,又如何能够厘清乱局,明白就里?他既不领共产党的情,又不受国民党的礼,要在两党之间保持中立和独立地位,掌握为广大中国社会发言的话语权。他这是一厢情愿,结果事与愿违,并不奇怪。最典型的是,他在《大公报》上发表《内战的责任在谁》《敬告中国国民党》《敬告中国共产党》,认为内战的责任主要在国民党,战争打了几年,死了许多人,祸害了国家民族,究竟谁主张打?战犯是哪些人?为什么不受到惩办?都应该搞清楚。至于共产党方面,也打了三年仗,也应该宣布在这三年战争中,对国家人民所遭受的损害,同感歉疚。共产党再用武力打下去,不排除在一年内有统一中国之可能,但那时既没有联合,也没有民主……梁漱溟对国共双方各打五十大板,他还对外界宣称,只发言,不行动。蒋介石下野,李宗仁上台,这位代总统一度想拉拢广西老乡梁漱溟,派程思远去北碚看望后者,送上一大笔钱,表示想与梁会个面,梁则叹息时局如此,和平无望,干脆以“不行动”为由婉言谢绝。至于程思远送来的钱,梁漱溟悉数笑纳,充作了勉仁学校的教育经费。在此期间,梁漱溟把全副心思都用于办勉仁学校和写《中国文化要义》上,不再与暧昧的政客虚与委蛇。
20世纪50年代初,梁漱溟与毛泽东的交往经历了一个短短的“蜜月期”。当时,毛泽东欢迎梁漱溟成为新政府的一分子。梁漱溟却仍是一副犟驴子脾气,坚持要以局外人的身份为国效力,为民请命。他的话说得还算委婉:“主席,像我这样的人,如果先摆在政府外边,不是更好吗!”对此,毛泽东未置可否,他让梁漱溟先去重游先前搞过乡村建设的故地,全由官方接待,不用自掏腰包。即使他对抗美援朝不以为然,毛泽东也未深责于他。
1951年,梁漱溟赴西南参加土改,回京后,毛泽东问他下面的情况如何。梁漱溟如实相告,地主被打得太狠,有的忍受不了折磨,跳河自杀。毛泽东笑着说,贫雇农的怒气也要有发泄的渠道才行。这句话令梁漱溟头皮发紧。
1952年,梁漱溟写了一篇“自我检讨文”《何以我终于落归改良主义》,公开承认自己“不曾革命”。他还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信中说:过去纵一事无成,今后亦何敢自逸。他重提先前的请求,不顾年事已高,要去苏联留学,研究巴甫洛夫的理论。这近似于一个玩笑,毛泽东没理会梁漱溟的茬,只同意他在国内游历,喜欢调查什么就调查什么,一切便利都可由政府提供。及至梁漱溟欲创设中国文化研究所的草案被毛泽东当面否决,他们的“蜜月期”就宣告结束了。在毛泽东看来,梁漱溟一身傲骨,好执异端,合作态度不鲜明,是那种敬酒不吃偏要吃罚酒的人。
1953年9月11日,梁漱溟在全国政协第十九次常委扩大会议上捅了个大娄子,他发言时讲,共产党依靠农民起家,顺顺当当夺取了政权,现在却忽视民生疾苦,只重视城市中的产业工人。他最为直率的话是这样一句:“如今工人的生活如在九天,农民的生活如在九地,有九天九地之差。”第二天,毛泽东在中央人民政府会议上说,有人不同意我们的总路线,认为农民生活太苦,要求照顾农民,这大概是孔孟之徒施仁政的意思吧。照顾农民是小仁政,发展重工业,打美帝是大仁政。施小仁政不施大仁政,便是帮助了美国人。有人竟班门弄斧,似乎我们共产党搞了几十年农民运动,还不了解农民。我们今天的政权基础,工人农民在根本利益上是一致的,这一基础是不容分裂,不容破坏的!
毛泽东的话讲得很重,梁漱溟深感委屈,非要辩白不可,他写信给毛泽东,请求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以消除彼此的误会。毛泽东同意在怀仁堂京剧晚会开幕前,给梁漱溟二十分钟的见面时间。可是梁漱溟越解释,毛泽东越恼火,他要的是道歉,是认错,而不是什么喋喋不休的解释。而梁漱溟固执己见,言语间与毛泽东频频发生冲突,结果不欢而散。
梁漱溟读过《韩非子·说难》,应该知道,龙的喉下有逆鳞,撄之必怒,怒则杀人。他要明智一点,最低限度也该是保持沉默,可是他的调子越来越高,既不认错,还要标榜自己是“有骨气的人”,把那“九天九地”的话反复强调。他的对抗只可能招致更猛烈的反击,如果这反击来自毛泽东,当时中国任何人都吃不了得兜着走。更何况周恩来还以历史见证人的身份,证明梁漱溟一贯反动,所谓中立只是伪装。毛泽东说:“蒋介石是用枪杆子杀人,梁漱溟是用笔杆子杀人。梁漱溟反动透顶,他就是不承认……你梁漱溟的功在哪里?你一生一世对人民有什么功?”事情闹到这步田地,梁漱溟倒是战意更浓,不胆怯,不退却,硬着头皮继续顶牛,连何香凝、陈铭枢等人站出来为他打圆场,他也不领情。开大会时,梁漱溟僵持在讲台上,非要毛泽东给他充足的发言时间不可,他的话近乎挑衅:“我还想考验一下领导党,想看看毛主席有无雅量……毛主席如有这个雅量,我将对你更加尊敬,如无这个雅量,我将失掉对你的尊敬。”这岂不是藐视毛泽东的权威,逼他主动让步吗?毛泽东非常生气,称梁漱溟是野心家,是伪君子,他不问政治是假的,不想做官也是假的,他具有骗人的资格,这就是他唯一的资本。毛泽东直斥梁漱溟为“杀人犯”,语气十分严厉,“讲老实话,蒋介石是用枪杆子杀人,梁漱溟是用笔杆子杀人。杀人有两种,一种是用枪杆子杀人,一种是用笔杆子杀人。伪装得最巧妙,杀人不见血的,是用笔杆子杀人。你就是这样一个杀人犯”。毛泽东的口才发挥到了极致,在严厉的指责中夹杂着热讽和冷嘲:“梁漱溟反动透顶,他就是不承认,他说他美得很……比西施还美,比王昭君还美,还比得上杨贵妃。他跟傅作义先生不同。傅先生公开承认自己反动透顶,但傅先生在和平解放北京时为人民立了功。你梁漱溟的功在哪里?你一生一世对人民有什么功?一丝也没有,一毫也没有!”“假若明言反对总路线,主张重视农业,虽见解糊涂却是善意,可原谅;而你不明反对,实则反对,是恶意的。”至此局面大僵,梁漱溟却仍然坚持要把自己的历史和现状解释清楚,毛泽东给他十分钟,他嫌少,一定要享受公平的待遇,于是不少人指责梁漱溟狂妄之极,反动成性,通过表决,将他轰下台去。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毛泽东举手赞成梁漱溟继续讲下去,却是少数派!
事后数日,梁漱溟未能顶住外界施加的强大压力,向全国政协作出了检讨。他将自己的错误归结为“目空一切”,将此前的顶牛行为定性为“达到顶峰的荒唐错误”,他承认自己是“伪君子”,“阶级立场不对”,为了表明他绝对不反党的心迹,他愿意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梁漱溟居然也变得能屈能伸了,是本意还是违心?没人知道。但这回他的良心自由受到了实实在在的伤害,则是无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