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去世后不久,被贬居彰德的袁世凯大有卷土重来之势。辜鸿铭在许多公开场合辱骂袁世凯是“贱种”,是“流氓”,他还在《张文襄幕府纪闻》一书中嘲笑袁世凯的智商只相当于北京街头刷马桶的老妈子,袁世凯耳目众多,难保他不清楚这本坏账。外务部尚书梁敦彦是辜鸿铭的顶头上司和多年好友,他为辜的安全担忧,恐怕他难逃厄运,便及时向辜鸿铭发出警报,要他赶紧逃生。辜鸿铭够倔,但并不傻,他立刻辞职南下,跑到上海,出任南洋公学的校长(也有记载称他做的是教务长)。
1911年冬,唐绍仪、张謇在上海为袁世凯罗致人才,想把辜鸿铭招至麾下,他们知道辜鸿铭是忠心耿耿的保皇党,清廷却并未厚遇过他,于是设宴于名店,引用孟子的话去打动他,“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瞧,这话说的,就像是倒提宝剑,授人以柄,辜鸿铭当然不会错过冷嘲热讽的机会,他说:“鄙人命不犹人,诚当见弃。然则汝两人者,一为土芥尚书,一为犬马状元乎?”这话的意思是:“我的命不像别人那么好,理应被遗弃。然而你们两人,一个是清朝的邮传部尚书,一个是光绪二十年的恩科殿试状元,地位和功名不可谓不显著,岂是寻常的土芥和犬马可比?”辜鸿铭讥刺唐绍仪和张謇热中功名,忘恩负义,他掷下杯子,拂袖而去。辜鸿铭的话算是挖苦到家了,唐、张二人自取其辱,好生无趣。
1916年,袁世凯的皇帝迷梦被蔡锷的远射踢爆,退位后不久,一命呜呼。他活着时,老百姓难获生人之趣,他死了,北京城仍要禁戏三天,娱乐场所悉数关门歇业。辜鸿铭不理会这道官方禁令,他将戏班子接至家中,照旧开演。警察登门干涉,他白眼告知:袁某某是忌日,我可是生日,这戏不演不行。警察也知道辜疯子的厉害,跟他不可较真,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
1917年,蔡元培主掌北大,以“兼容并包”为办学宗旨,延聘辜鸿铭为北大英文门教授。蔡元培的理由是:“我请辜鸿铭,则因为他是一位学者、智者和贤者,而绝不是一个物议飞腾的怪物,更不是政治上极端保守的顽固派。”
据翻译家李季在自传《我的生平》中揭秘,辜鸿铭到北大任教,实有一个小波折。1916年,李季所在的英文班专任英文教师是C先生,这位登徒子学问不弱,但常以妓院为家,就没好好地教过书,英文班的同学深致不满,强烈要求刚接掌北大的蔡元培校长辞退C先生,改聘辜鸿铭来给他们上英文课。为达成这一愿望,他们罢课数星期。李季笔歌墨舞地写道:“自C去而辫子先生来,我们不啻‘拨开云雾见青天’。”名师出高徒,李季用文言文翻译辜鸿铭的英文社论,就恰成双璧,得到了“辫子先生”的首肯,传为佳话。辜鸿铭是天字第一号的保皇党,他时刻以前清部郎自居,脑后拖着灰白小辫,在北大激昂亢进的氛围中来去招摇,保持鲜明的个人姿态。他反对女生上英文课,反对新文化运动,确实是当年一道奇异的景观。“辫帅”张勋复辟时,辜鸿铭在外交方面竭尽绵薄之力,梁敦彦荐他做外务部侍郎,据说张勋期期以为不可,理由是“辜鸿铭太新了”,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谈。好在那幕复辟闹剧只折腾了十多天就草草收场了,倘若再闹下去,保不定还会闹出更多更大的笑话。
辜鸿铭对其日本籍夫人吉田贞子珍爱有加,由于爱屋及乌,他特别欣赏近代日本的政教和文化,他曾说:“有人纳闷处于孤岛之上的日本怎么会崛起为东方的强国。其主要原因就在于日本生下了许多我妻子那般贤淑的女子——她们像崇高的古罗马母亲一样伟大。”1924年,他应日本“大东文化协会”之邀,去东瀛巡回讲学(主题是“东方文化”),待了几年,并不如意。“东北大王”张作霖一度想聘请辜鸿铭为政治顾问,两人见了面,晤谈过几回,张作霖觉得货不对版,辜鸿铭也对张作霖观感不佳。他跟日本朋友萨摩维次谈及那次东北之行,仅仅一语带过:“张作霖只不过是个马贼,他哪里懂得政治与文明。”
1928年,军阀张宗昌欲委任辜鸿铭为山东大学校长,辜氏未置可否,即于4月30日下午逝世于北京寓所中,享年七十二岁。辜鸿铭曾对近邻和好友凌福彭(现代女作家凌叔华的父亲)说:他想刻一枚图章,同康有为的“周游三十六国”比一比,看谁的棒!他要印上自己的履历——“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辜鸿铭年轻时在武昌娶日本少女吉田贞子为妻(一说为妾),勉强算得上婚在东洋。可见他童心未泯,骨子里是好胜的,他不肯让康有为专善独美。还有一事也可见出辜鸿铭的好强,他自夸能够背诵弥尔顿的代表作、数千行的长诗《失乐园》,好友梁崧生抵死不肯相信,他就当场表演,拿出一本英文原著,请凌叔华的堂兄作证,把《失乐园》背得流水滔滔,原原本本,一字不错,硬是堵住了梁崧生的嘴,使对方不服气不行。
在北大当教授,辜鸿铭并没有把本分之中的传道授业解惑当回事,他第一堂课要学生将讲义翻到page one(第一页),等到最后一堂课他还是要学生将讲义翻到page one。授课时间全在嬉笑怒骂中过去,但他的嬉笑怒骂全是学问。辜氏的课上座率极高,并不逊色于胡适。社会活动家袁振英(1894-1979)在1915年至1918年间是辜鸿铭的受业弟子,他写过《记辜鸿铭先生》等多篇回忆文章,辜氏的顽固态度他并不恭维,但辜氏热爱中国文化,对外传播的超凡功力无人能及,高深的外文修养也足以俯视一世,袁振英极表佩服,他还特别认可辜氏诙谐有趣的教学方法,“学生也很喜欢”,“乐而忘倦”,辜氏“也很得学生爱戴,胡适之先生也比不上。因为北大在五四运动以前,还有许多学生反对新思潮的”。以怪论耸人听闻,以嘲骂语惊四座,以诡辩独擅胜场,眼瞧着那些青年听众两眼放光,舌挢[jiǎo,翘起]不下,被牵着鼻子走,这才是辜鸿铭乐此不疲的赏心快事。又有谁比北大的学生更合适做他的听众?要领会他的幽默讽刺,必须有点悟性。胡适初至北大任教时,辜鸿铭根本没把这位二十七岁的留美博士放在眼里,他批评胡适讲的是美国中下层的英语,与高雅不沾边,胡适“以为中国简直没有文明可言”的虚无论调,也令老爷子大光其火。胡适开哲学课,更让辜鸿铭笑掉大牙,他指出,欧洲古代哲学以希腊为主,近代哲学以德国为主,胡适不会拉丁文,又不懂德文,教哲学岂不是骗小孩子。
1915年9月初,代理校长胡仁源致完简短的开幕词,余下的时间就被辜鸿铭牢牢地攫在手中,尽兴地谩骂当时的政府和社会上的新生事物。他说,现在做官的人,都是为了保持他们的饭碗。他们的饭碗可跟咱们的饭碗不一样,他们的饭碗很大,里边可以装汽车,装洋房,装姨太太。又说,现在的作者文章都不通,他们所用的名词就站不住脚,譬如“改良”一词吧,以前的人都说“从良”,没有说“改良”的,你既然是“良”了,还改个什么劲?莫非要改“良”为“娼”?他这样讲了一个多钟头,许多人尽管不同意他的观点,但听得津津有味,盖因辜鸿铭的胡言乱语极为诙谐。
有一次,他向学生表示,他百分之百拥护君主制度,中国社会大乱,时局不宁,主要原因是没有君主。他举出一个小小的例子,以证明此言不虚:比如讲法律吧,你要讲“法律”(说时小声),没有人害怕;你要讲“王法”(大声,一拍桌子),大家就害怕了,少了那个“王”字就绝对不行。说到王法,还有一个笑话,辜鸿铭讨了一位中国太太,还讨了一位日本姨太太,她们对他很好,但有时也会联手对付这位古怪老头,因此辜鸿铭多少有点惧内,别人抓住这个题材调侃他时,他的回答出乎意料:“不怕老婆,还有王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