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傅斯年生性好斗,喜欢出风头,甘愿做出头的椽子。这个说法不算胡诌。
1917年,傅斯年在北大干过一桩自鸣得意的事情。北大有个同学脑满肠肥,长成一副小官僚的面孔,做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有人拟了一张“讨伐”的告示贴在西斋的墙壁上。恰巧傅斯年也厌恶此君,看他不甚顺眼,于是即兴撰写匿名揭帖去响应,表面上替此君鸣不平,实则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傅斯年的匿名揭帖为北大读者所激赏,在上面密点浓圈,评语愈出愈奇,一时间北大校园内皆以此为谈资。不久,蔡元培在大会上演说,提起这件事,对诸生匿名“讨伐”某君的做法颇有微词,他说:“诸位在墙壁上攻击自己的同学,不合做人的道理。诸君若对他不满,出于同学之谊,应该规劝。如果规劝无效,尽可告知学校当局。这样的做法才是正当的。至于匿名揭帖,大肆挞伐,受之者纵然有过,也不易改悔,而施之者则为丧失品性之开端。凡做此事者,今后都要痛改前非,否则这种行为必致品性沉沦。”受到蔡先生一番劈头盖脑的教训,傅斯年深感内疚。以往,他对《大学》中的“正心”“诚意”“不欺暗室”早已背诵如流,滚瓜烂熟,却如和尚念经,浑然不解其义理,眼下受到蔡元培先生的当头棒喝,方始大彻大悟。从此以后,傅斯年做任何事情,都决不匿名,决不推卸自己的责任。
当年,北大教授讲课甚为散漫泄沓,沈士远在北大预科教国文,一篇《庄子·天下》,他可以由秋徂冬讲上一学期,仍没把庄子的“天下”打下来,弄得学生腻歪不已,曲肱而梦周公,沈士远因此得诨名“沈天下”。陈介石主讲中国哲学史,他从伏羲讲到周公也需要一个学期,这种“乌龟节奏”,傅斯年的学长冯友兰即亲身领教过。曾有人询问陈教授:“照您这样讲,什么时候才可以讲完?”后者的回答很有点禅趣:“哲学无所谓讲完不讲完。若要讲完,一句就可以讲完。若要讲不完,永远讲不完。”他不通逻辑,将哲学和哲学史混为一谈,着实令人啼笑皆非。
胡适留学归来,才不过二十六七岁,执教于北大哲学系,专讲中国哲学史,自恃金刚钻,包揽瓷器活。他异常大胆,一刀割断商朝的联系,将中国哲学史的座标下移至西周末年。学生们都说胡适的做法简直是“造反”,此人根本不配教授这门功课,最好是把他轰下讲台,赶出校门。私底下起哄归起哄,真要拿主意,个个面有难色,于是有机灵鬼出谋画策:“不妨请傅斯年去听听胡适讲课,他的国学根柢,他的判断力,大家全都信服,唯其马首是瞻,不会有错。”傅斯年果然不辱使命,听过胡适的中国哲学史课后,他颇为赞可,对那些心怀不忿的学友说:“这个人书虽然读书不多,但他走的这一条路是对的。你们不能闹。”一场引弦待发的逐师风波遂偃旗息鼓。胡适曾谦虚地说,他初进北大做教授时,常常提心吊胆,加倍用功,因为他发现傅斯年、顾颉刚等学生的学问比他强。傅斯年终身服膺胡适,捍卫胡适,甘心成为胡适的护城河。胡适开过这样的玩笑:“若有人攻击我,孟真一定挺身出来替我辩护。他常说:‘你们不配骂适之先生!’意思是说,只有他自己配骂我。”抗战期间,傅斯年在四川李庄史语所的驻地对众人宣称:“人说我是胡先生的打手,不对。我是胡先生的斗士!”在孔子门下,子路是刚猛无比的大护法。在胡适门下,傅斯年无疑是保驾护航的头号勇士。
然而,并非每个教授都有胡适这样幸运,难入傅斯年法眼的仍不乏其人。章太炎的及门弟子朱蓬仙开《文心雕龙》课,非其所长,讲台下的那些学生可不是善与之辈,他们的学问根基原本就非常扎实,何况虎视眈眈,专等朱蓬仙送错上门。傅斯年等人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全班学生联名举发这些舛误,上书蔡元培校长,请求补救。此事要做就要做到万无一失,不可出丝毫纰漏。傅斯年认真研读朱蓬仙的讲义,逮获三十多处硬伤。蔡元培先生接到学生的联名信,感觉此事有些古怪,是不是教授之间暗加攻讦,借由学生之手代为操作呢?此例一开,此风一长,学校将永无宁日。于是,蔡先生决定当面缴获答案。大家听闻校长要召见签名的学生,都不免惴惴然忐忑不安,一方面害怕蔡先生出题来考,另一方面则担心傅斯年一人肩负的责任太重,于是有能力的学生每人分配几条,各自弄明白了子丑寅卯,方才去校长办公室见真章。他们的预计丝毫不差,应验如神,蔡元培先生学问好,面试毫不含糊。所幸大家有备而来,应答如合卯榫。考完之后,蔡先生不作声,诸位学生也不吱声,大家鞠个躬,从校长办公室鱼贯而出。在返回宿舍的路上,实在憋不住了,个个扬眉吐气,捧腹大笑。事情的结局可想而知,这门功课重新调整,朱蓬仙歇菜回家。
早在北大中文系读本科时,傅斯年的天纵之才即为师兄师弟极力推崇,甚至有人称赞这位山东才俊是“孔子以后第一人”“黄河流域的第一才子”。平日,甲问乙是中文系哪班,若乙回答他是傅斯年那班,彼此肯定会心一笑,既可说是欢笑,也可说是苦笑,因为这宗便利的代价太高,说是倒楣才对,有傅斯年这块重型“钢板”狠狠地“压”着,别人休想翻身。后来,傅斯年到欧洲留学,俞大维自诩是触手成春的学者,竟也赶忙弃学文史而改择理科,他说:“搞文史的人当中出了个傅胖子,我们就永无出头之日了!”由此可见傅斯年有多牛。
名师的绝学端赖高徒薪火传承,傅斯年的国学根柢颇得北大名师的颔首赞许,国学大家刘师培、黄侃等人都曾抱着老儒传经的热望,期待傅斯年能够继承仪征学统或太炎学派的衣钵。傅斯年本可徘徊歧路,顾后瞻前,但他具备现代头脑,乐意扛着科学精神和人文精神的大纛[dàdào,军中大旗]入于更广袤的学问之野。
1918年,傅斯年、罗家伦等北大高材生组织新潮社,编辑《新潮》月刊,由于经费上吃紧,决定争取校方的支持。陈独秀是北大文科学长,对《新潮》的面世乐观其成,他很想看到一家真正由青年学生创办的青年刊物来声援《新青年》,多一支新文化运动的偏师,就多一股进步的势力。但他怀疑傅斯年潜心国学,被黄侃视为高足弟子,可能是来探营的间谍。及至陈独秀读过傅斯年发表的《文学革新申义》一文后,这番疑虑才烟消云散。据周作人1918年10月21日的日记所载,傅斯年已进入《新青年》的编委阵营,而且是十二人中最少年。蔡元培校长主张兼容并包,学术自由,对北大的新生事物异常宽容,校方同意为《新潮》垫付印刷费,并且代为发行。新潮社吸纳了当时北大文科学生中不少优秀分子,除了发起人傅斯年、罗家伦二位,还有毛子水、顾颉刚、冯友兰、俞平伯、朱自清、康白情、江绍原、李小峰、张申府、高君宇、谭平山、何思源等四十余人。这些成员绝非庸碌之辈,后来,他们在学术界内或学术界外几乎个个都有不小的名头和成就。《新潮》的政治色彩不如《新青年》那么浓烈,但主张民主自由,民族自决,男女平等,以科学的方法和哲学的态度重新评估传统文化,反对中世纪主义,二者的大方向始终是一致的。
《新潮》一纸风行,傅斯年、罗家伦等人杰才高智,挥笔成文,“好像公孙大娘舞剑似的,光芒四照”(蒋梦麟语)。傅斯年公开发表了不少高论,多数观点趋于极端,比如:“吾国数千年来,所有学术,为阴阳学术;所有文学,为偈咒文学。若非去此谬误,自与西洋文明扞格不入。”将中国传统文化这样简单归类,大加贬损,显然失之粗暴了。然而当时陈独秀、胡适、钱玄同等新文化大将都喜欢这么干,青年人也普遍觉得,持平之论不过瘾,只有讲过头话写过头文章才算痛快淋漓,于是乎不走极端就不算革命,成为了《新潮》作者的共识。傅斯年等北大学生的文章惊动了校内外不少读者,有位遗老气虎虎地拿着《新潮》杂志去向总统徐世昌告状,徐氏非常反感这些锋芒毕露的激烈言论,便给教育总长傅增湘施加压力,傅增湘则向北大校长蔡元培点出陈独秀、胡适、傅斯年、罗家伦四人,要他特加惩诫。因此顽固的保守派将陈、胡、傅、罗贬称为“四凶”,甚至说官方有意将他们从北大除名。传闻若此,动静全无。这也说明《新潮》不是什么甜汤和温吞水。论影响力,它与《新青年》分庭抗礼,北大守旧派创办的《国民》《国故》二刊根本无法望其项背。
在中国现代史上,五四运动无疑搭造了一座灯火璀璨的大舞台,许多人因为这一时期的精彩演出(哪怕只是跑过一圈龙套,当过半回票友)而身价百倍。“五四青年”是一项经久耐用的荣誉,“五四健将”呢?则更是一道衬托威仪的光环,蔡元培先生曾打趣“吃五四饭”比一般意义上的吃老本更使人受用无穷。这就难怪了,某些生活在那个时代并不靠谱的人竟然削尖脑袋,殚精竭力朝“五四”靠拢;某些号称“革命家”的人也未能免俗。
1919年4月底,北京政府的外交代表在巴黎和会(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协约国的分赃会议)上的交涉宣告失败。1919年5月2日,林长民在北京《晨报》发表《外交警报敬告国民》,透露了更加令人震惊的内幕消息,和会之所以拒绝中国代表提出的公正解决山东问题的要求,是由于心怀鬼胎的卖国贼欣然同意换文。内奸究竟是谁?亲日派的章宗祥(中国驻日公使)、曹汝霖(交通总长兼交通银行总理)、陆宗舆(币制改革局总裁、中日合办的汇业银行的华方董事长)乃为众目所视,众手所指。北京学生组织原计划于5月7日举行国耻日集会游行,因此提前到5月4日,军阀横行引起民愤,强权政治招致国耻,学生要公开表示抗议。傅斯年参加了群情激愤的发难大会,被推选为二十名代表之一。罗家伦即兴起草的传单《北京学界全体宣言》令人血沸,颇具煽动力:“……今与全国同胞立两条信条道: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断送!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不可以低头!国亡了,同胞起来呀!”5月4日那天下午,天安门前,旗帜摇摇,人头攒攒,北京十三所学校三千多名学生的集会游行堪称史无前例,游行示威的总指挥是傅斯年。北大队伍前列,学生举着“还我青岛”的血字衣(谢绍敏咬破手指写的),打出白布对联,“卖国求荣,早知曹瞒遗种碑无字;倾心媚外,不期章惇余孽死有头”,这副对联带有人身攻击的意味,至于曹汝霖和章宗祥的祖先是不是曹操和章惇,估计没人认真考证过。很难想象,傅斯年身广体便,指挥一支如此庞大的游行队伍,该是气喘咻咻吧,该是汗水涔涔吧?游行队伍起初秩序良好,但在东交民巷使馆区受阻后,学生的情绪开始失控,纪律也随之松驰,有人大喊:“大家往外交部去,大家往曹汝霖家里去!”傅斯年虽是容易激动的人,但每临大事,理智占先,他劝导众人保持冷静,不要过激,但他的声音被巨大的声浪淹没了。此后的火烧赵家楼和群殴章宗祥,已超出了学生和平游行示威的初衷,事态迅速升级,三十二名学生锒铛入狱。当天,傅斯年去了赵家楼吗?应该是去了,罗家伦的回忆文章中是这样写的,周炳琳更是言之凿凿地说,他亲眼见到傅斯年将曹汝霖家的红绸被面撕下围在腰间,他还在一旁诘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傅斯年是否参与了打砸烧?则众人语焉不详。有一点倒是确定无疑:在众人实施无羁的暴力之后,傅斯年及时撤离了乱腾腾的现场,他没有进入被捕者的名单。翌日,北大学生会召开应急会议,一位陶姓学生理智失去平衡,颇为冲动,与傅斯年意见相左,当众撕破了脸皮,由言语顶撞上升为肢体冲突。傅斯年吃了一记窝心拳,怒不可遏,向好友赌咒发誓不再参与北大学生会的工作。此后,学生运动纵深发展,形成燎原之势。在抵制日货的高潮时期,有歹人包藏祸心,蓄谋毁损傅斯年,竟放出冷箭,造出谣言,说是傅斯年接受了某烟草公司(这家公司乃中日合资)的津贴,奸人造谣中伤的动机昭然若揭。谣言止于智者,歹人的奸谋并未得逞。
回顾往昔,傅斯年在学生运动如火如荼时反而渐行渐远,真实原因是他对学问的兴趣要大过对政治的兴趣,他的领袖欲望并不强烈。有人说,在五四运动中,傅斯年的个人表现可用“虎头蛇尾”四字形容,这大致不错。在那个岔道口,傅斯年选择了另一条进取之路,考上山东的官费名额,前往英国留学。入英国伦敦大学研究院,从史培曼(Spearman)教授研究实验心理学。五四之后,傅斯年对经历了那场学潮的学生无私地奉献了三点忠告:“一、切实的求学;二、毕业后再到国外读书去;三、非到三十岁不在社会服务。中国越混沌,我们越要有力学的耐心。”胡适认为五四运动是对新文化运动的“政治干扰”,傅斯年也有同感和共识。
傅斯年投考官费留学生时,遭遇波折,尽管他的成绩出类拔萃,但险些被刷落榜下。原因很简单,观念顽固保守的试官对这位五四健将和新潮主脑抱有成见,“他是激烈分子,不是循规蹈矩的学生”,这个理由似乎足够充分了。所幸陈豫先生为傅斯年攘臂力争:“成绩这么优秀的学生,尚且不让他留学,山东还办什么教育!”此言掷地有声,无可辩驳。傅斯年才总算逾越了一道无形的险隘。
当时的风气,参与新文化运动的青年知识分子多数对自然科学颇为着迷,颇为倾倒,他们急欲寻求西方的科学方法,回头梳理东方文化。傅斯年除了自己的专业,还钻研化学和数学,修习地质学,因此被好友毛子水打趣为“博而寡约”“劳而无功”,罗家伦则调侃傅斯年是“把伏尔泰的精神装在塞缪尔·约翰生的躯壳里面”。约翰生博士是英国18世纪最博学最风趣的文人,独力编纂一部完备的《英语词典》,享誉大英帝国。约翰生博士是一个大胖子,傅斯年也是一个大胖子,罗家伦的比拟不算失伦。傅斯年不以为侮,反以为豪,他拍打自己的将军肚,如同拍打得胜鼓,顾盼自雄。
20世纪20年代,在欧陆留学和游学的中国学者不乏天才横溢的精英,有蔡元培、陈寅恪、赵元任、俞大维、傅斯年、金岳霖、毛子水、徐志摩等,他们博而能约,广而能精。最难得的是,他们常常在柏林雅聚,各拈妙谛,切磋琢磨,互通声气。
与陈寅恪一样,傅斯年也是典型的“游学主义者”,欧洲名校的博士文凭光鲜之极,他却是绝缘体,根本不来“电”。傅斯年辗转于英国和德国的多所大学,选修了一些与他的研究方向风马牛不相及的专业,哪里有他心仪的著名学者,他就去寻踪听课。在德国柏林大学,傅斯年亲耳聆听过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在当年,中国学者有此殊荣殊幸的,屈指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