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人雄人杰莫不具有龙马精神。蔡元培的书房中挂着一幅刘海粟为他绘制的画像,上面的题词是:“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亦不知老之将至。”
世间的人雄人杰也莫不是至情至性之人。罗家伦等多位蔡门弟子都曾忆及一件往事:在“七七”事变前两年,强邻虎视眈眈,战争的阴霾日益浓厚。蔡元培到南京,国民政府行政院长兼外交部长汪精卫请他共进晚餐,用的是西膳。蔡元培苦口婆心,劝汪精卫改变亲日立场,收敛亲日行为,表明严正态度,将抗战的国策确立不拔。蔡元培说:“关于中日的事情,我们应该坚定,应该以大无畏的精神抵抗,只要我们抵抗,中国一定有出路。”言犹未毕,蔡元培的眼泪脱眶而出,滴到了酒杯中,他旋即端起那杯掺泪的葡萄酒,一饮而尽。听其言而观其行,举座动容,无不肃然起敬,汪精卫则如坐针毡,神情尴尬,只好顾左右而言他。爱国,有可能彰显为叱咤风云,也有可能表现为温言规劝。汪精卫若能听从蔡先生的忠告,不复一意孤行,日后又何至于堕落成汉奸,身败名裂呢?
凡师长、朋友、同事、门生,都众口一词地肯定蔡元培是难得的忠厚长者,与人无忤,与世无争,但也不约而同地认为蔡元培临大节而不可夺,坚持原则,明辨是非,“柔亦不茹,刚亦不吐”,绝对不是那种只知点头如公鸡啄米、堆笑如饿汉盛饭的好好先生,更不是那种八面玲珑的水晶球。蒋梦麟是蔡元培的早期弟子,且与蔡元培共事多年,最知乃师之性格,他在回忆录《西潮·新潮》中写道:“他从来不疾言厉色对人,但是在气愤时,他的话也会变得非常快捷、严厉、扼要——像法官宣判一样的简单明了,也像绒布下面冒出来的匕首那样的尖锐。”蔡元培应小事以圆,处大事以方,他“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态度极和蔼,使人如坐春风。凡是了解蔡先生的人都清楚,他所讲求的“和”,不是和稀泥的“和”,而是“君子和而不同”的“和”,不可通融的事情他一定不会通融,不该合作的事情他一定不会合作。
蔡元培是古风犹存的君子,“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可以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这样浑朴的君子,德操、器量、才学、智慧完备,四项整齐,无一项是短板。
禅家为使弟子顿悟猛省,或不免使用棒喝甚至用木叉叉脖子之类的极端手段。教育家则有别于此,他们通常都要循循善诱,诲人不倦。黄炎培就读于南洋公学特班时,蔡元培是他的老师,他记忆中的情形是:“全班四十二人,计每生隔十来日聆训话一次。入室则图书满架,吾师长日伏案于其间,无疾言,无愠色,无倦容,皆大悦服……吾师之深心,如山泉有源,随地涌现矣。”
教育家胡元倓曾用八个字形容蔡元培:“有所不为,无所不容。”有所不为者,狷洁也,非义不取,其行也正。无所不容者,广大也,兼收并蓄,其量也宏。蔡元培是一位对事有主张、对人无成见的长者。他一生从善如流,却未尝疾恶如仇,有容乃大,真可谓百川归海而不觉其盈。
最有说服力的例子应数辜鸿铭对蔡元培的尊重,这位脑后垂着长辫的满清遗老不仅精通数门外国语文,而且天生傲骨,目中无人,袁世凯是何许强梁?辜鸿铭却将此公与北京街头刷马桶的老妈子等同视之。但古怪之极的辜老头子特别信服一个人,这人就是蔡元培。辜鸿铭曾在课堂上对学生宣讲:“中国只有两个好人:一个是蔡元培,一个是我。因为蔡元培点了翰林之后,不肯做官,就去革命,到现在还是革命;我呢?自从跟张文襄(张之洞)做了前清的官员以后,到现在还是保皇。”1919年6月初,北大教授在红楼开会,主题是挽留校长蔡元培,众人均无异议,问题只是具体怎么办理,拍电报呢?还是派代表南下?大家轮番讲话,辜鸿铭也登上讲台,赞成挽留校长,他的理由特别与众不同——“校长是我们学校的皇帝,非得挽留不可”,这么一说就显得滑稽了。好在大家的立场和意见一致,才没人选择这个时候跟辜老头子抬杠。有趣的是,梁漱溟后来也称蔡元培好比汉高祖,他本人无须东征西讨,就可集合天下英雄,共图大事,打了败场总能赢回来。
1922年,蔡元培以北大校长的资格考察欧美教育,乘船到纽约时,纽约的中国留学生去码头迎接他,发现他只有很少的行李,没带秘书,也没带随从,竟然是孤身一人,独往独来,其本身就像一位老留学生。他没去惊动中国驻纽约的领事馆和大使馆的外交人员,就住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小旅馆里。杨荫榆看到大家众星捧月的情景,不禁感叹道:“我算是真佩服蔡先生了。北大的同学都很高傲,怎么到了蔡先生的面前都成了小学生了。”在那次欢迎会上,蔡元培先讲故事,一个人学到了神仙的法术,能够点石成金,他对自己的朋友说,往后你不必愁苦了,你要多少金子,我都点给你。那个朋友却得寸进尺,他说,我不要你的金子,我只要你的那根手指头。全场哄然大笑。蔡元培讲这个故事,用意是要启发中国留学生,学习专门知识固然重要,掌握科学方法才是关键,他说:“你们掌握了科学方法,将来回国后,无论在什么条件下,都可以对中国做出贡献。”老校长的这番谆谆教导已足够大家欢喜受用了。
唯仁者能爱人,这话是不错的。蔡元培心地善良,平生不知道如何拒绝别人的求助。晚年,他为人写推荐信,每日总有数封,多则十余封,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傅斯年在《我所景仰的蔡先生之风格》一文中揭示了蔡先生的仁者心法:“大凡中国人在法律之应用上,是先假定一个人有罪,除非证明其无罪;西洋近代法律是先假定一个人无罪,除非证明其有罪。蔡先生不特在法律上如此,一切待人接物,无不如此。他先假定一个人是善人,除非事实证明其不然。凡有人以一说进,先假定其意诚,其动机善,除非事实证明其相反。如此办法自然要上当,但这正是孟子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君子可以拿合乎情理的事去欺骗他,却不可以用不合情理的事去蒙蔽他)了。”
九一八事变后,南京学潮骤然形成巨浪狂涛,身为特种教育委员会委员长,蔡先生尝到了“自由之精神”的苦头。1931年12月14日,蔡元培在国府做报告时提醒学生,国难期间,开展爱国运动决不能以荒废学业为代价,他强调:“因爱国而牺牲学业,则损失的重大,几乎与丧失国土相等。”这样的话,左派学生是不爱听的。翌日,数百名学生齐集国民党党部门口请愿,蔡元培和陈铭枢代表中央与学生交涉,结果话不投机,蔡元培先生还没说上两句话,即被学生拖下台阶,陈铭枢则被学生团团围住,木棍击头,当场昏厥。对于当天的突发事件,报纸上是这样记载的:“蔡年事已高,右臂为学生所强执,推行半里,头部亦受击颇重。”其后蔡元培被警察解救,旋即送往医院,所幸并无大碍。一位是杏坛元老,一位是国军上将,当众受此折辱,在乱哄哄的20世纪30年代,这并不是孤立的个案,国民政府外交部长王正廷还曾被冲进办公室的学生连抽两记耳光,为此他愤然辞职。蔡元培对局势深感忧虑,但学生运动已经失控,他爱莫能助,三天后,“珍珠桥惨案”死伤学生三十余人。
抗战初期,蔡元培因病滞留香港,有位素不相识的青年不嫌路途遥远,竟从重庆寄来快信,自称是北大毕业生,在重庆穷困潦倒,无以为生,请求蔡元培伸出援手,将他推荐给适当的用人单位。蔡元培当即致函某机关负责人,称那位青年学有所成,这封推荐信不久即发生效力。然而那位青年到差时,所出示的毕业证书并非北大签发。某机关负责人赶紧写信询问蔡元培,是否真的了解那位青年的底细。蔡元培回复对方:不必在意那位青年是不是北大生,只要看他是不是人才。如果他徒有北大毕业证书而不是人才,断不可用;如果他没有北大毕业证书而是人才,仍当录用。你有用人之权,我尽介绍之责,请自行斟酌。结果那位青年得到了这份差事,他来信向蔡元培道歉,感谢蔡元培对他的再造之恩。蔡元培回信时,没有只字片言责备对方蒙骗欺罔,反而勉励对方努力服务于社会。从这件事情,我们不仅能见识蔡元培恢弘的器局,也能见识他善良的心地。当年,外间议论蔡元培的推荐信写得太滥,有的官员收到他的推荐信后,一笑置之。殊不知蔡元培助人为乐,体现了一种难得的服务于社会的精神。
蔡元培不惮烦劳,为青年人写推荐信,除了爱惜人才,也因为他有一个定见:“希望在中年人青年人身上。为这些人挺身请命,披荆斩棘,是老年人的义务!”然而,有大力有高位的人与蔡元培同调的并不多,“坎坎伐檀”者倒是不少。
在那个时代,最难做到的无疑是男女平等,对此一端,蔡元培颇为留意。早在1901年冬,蔡元培与知书达理的黄仲玉女士在杭州结为伉俪,举行文明婚礼。正堂设孔子的神位,代替普通的神道,如果说这还算中规中矩,那么以演说会代替闹洞房,就着实有点新鲜了。首先,由陈介石引经证史,阐明男女平等的要义,然后由宋平子辩难,他主张实事求是,勿尚空谈,应以学行相较,他的原话是:“倘若黄夫人的学行高出于蔡鹤卿,则蔡鹤卿当以师礼待黄夫人,何止平等呢?反之,若黄夫人的学行不及蔡鹤卿,则蔡鹤卿当以弟子视之,又何从平等呢?”在场的人觉得很有兴味,都想听听新郎倌的高见,于是蔡元培折衷两端:“就学行言,固然有先后之分;就人格言,总是平等的。”此言一出,皆大欢喜,举座欣然。蔡元培平日给夫人写信,信封上从来都是写明夫人的姓字,绝对不写“蔡夫人”,或在夫人姓字上加一个“蔡”字。世上多有新派言论、旧派做法的大人先生,蔡元培主张男女平等,乃是言行如一。1920年底,黄仲玉不幸病逝。其时,蔡元培在欧洲考察,他含泪写下祭文《祭亡妻黄仲玉》,一往而情深:“呜呼仲玉,竟舍我而先逝耶!自汝与我结婚以来,才二十年,累汝以儿女,累汝以家计,累汝以国内、国外之奔走,累汝以贫困,累汝以忧患,使汝善书、善画、善为美术之天才,竟不能无限之发展,而且积劳成疾,以不能尽汝之天年。呜呼,我之负汝何如耶!”蔡元培一生有三段婚姻,与王昭的结合是包办婚姻,彼此能够相敬相惜,与黄仲玉和周峻的结合是自由婚姻,彼此能够相爱相知。蔡元培的家庭教育非常成功,他赞成儿女各自发展个人兴趣,崇尚实学,不以做官为目标,他的儿女多有出息,女儿蔡威廉是国内有名有数的画家,儿子蔡无忌是畜牧兽医专家,儿子蔡柏龄是物理学家,女儿蔡睟盎是社科院上海分院的研究员。
蔡元培有一种超然的态度,平日集会,其言讷讷,如不能出诸口,但与人交接,则侃侃如也,他最爱谈论的话题并非时事,而是教育、思想和文化。当教育部长也好,当北大校长也好,当大学院院长也好,当中央研究院院长也好,蔡元培偏于理想,始终只负责确立宗旨,制定方针,他并不羁縻[jīmí,束缚]于行政。很显然,蔡元培知人善用,他总能擢选到好搭档,如范源濂、蒋梦麟、杨杏佛、丁文江、傅斯年,个个都是治学的高才,治事的能手,为他打理实际事务,充当大护法。对此,胡适在1935年7月26日致罗隆基的信中有一段恰如其分的评价:“蔡先生能充分信用他手下的人,每委人一事,他即付以全权,不再过问;遇有困难时,他却挺身负全责;若有成功,他每啧啧归功于主任的人,然而外人每归功于他老人家。因此,人每乐为之用,又乐为尽力。亦近于无为,而实则尽人之才,此是做领袖的绝大本领。”诚然,蔡元培无为而治,治绩有目共睹。原因只有一个:那些大名鼎鼎的学者无不发自内心地敬重蔡元培,乐于为他效命,他的凝聚力和向心力是最大的。无论在哪儿,蔡元培都能聚拢人才,提携人才。
蔡元培唯一受到外界诟病和攻讦的就是他在1927年至1931年这四年间立场坚定地反共,甚至是“清党运动”的前台主将。一个向来主张“兼容并包”的蔼蔼仁者怎么会旗帜鲜明地反共清共呢?对于这个问题,蔡元培的女儿蔡睟盎提供了一个非常接近事实的答案:“苏联共产党派来的鲍罗廷说,中国要完成社会主义革命,需要付出五百万人的生命。我父亲认为中国是个很虚弱的国家,经受不起大吐大泻,所以他反对暴力革命。”但蔡元培反共与强硬派代表吴稚晖不同,他并不主张以暴易暴,以杀人的方式铲除异端,这从来都不是他心目中的优选方案。大陆出版的《蔡元培全集》有意为贤者讳,将蔡元培这四年的反共言论悉数剔除,这就未免违反了全集“兼容并包”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