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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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是真虎乃有风”

中国古代的道学家讲究气象,譬如说,周敦颐的气象是“光风霁月”,程颢的气象是“纯粹如精金,温润如良玉”。蔡元培的气象该如何形容?

林语堂在《想念蔡元培》一文中有这样一段话:“论资格,他是我们的长辈;论思想精神,他也许比我们年轻;论著作,北大教授很多人比他多;论启发中国新文化的功劳,他比任何人大。”诚然,我私心里认定,林语堂先生所说的“大”,即是大师之“大”。这个“大”字就是蔡元培的气象。

大师必须是仁智双修的学人,而且是学人中百不得一的通人。学人难在精深,通人难在淹博。学人守先待后,自我作古即堪称高明,唯通人才能开通一代文化之风气。蔡元培的主要著作有《石头记索隐》《教授法原理》《中国伦理学史》《美育实施的方法》和《华工学校讲义》,这绝对算不上著作等身,也算不上学问精深,但他是一位真正的大师。培养人才,引领风气,为国家种下读书、爱国、革命的种子,近百年间,蔡元培的功力和成就无人可及。傅斯年在《我所景仰的蔡元培之风格》一文中赞扬道:“蔡元培实在代表两种伟大的文化,一是中国传统圣贤之修养,一是法兰西革命中标揭自由、平等、博爱之理想。此两种伟大文化,具其一已难,兼备尤不可觏。”此言不虚。

中国社会对人才一向求全责备,因此完人比外星人更罕见。孔夫子堪称道德的楷模,就因为他与卫灵公的美貌夫人南子有那么一点风不可捕、影也难捉的小暧昧,仍不免为后人所诟病,孔夫子要做完人尚且无法全票通过,做完人之难不言而喻。传统意义上的完人必须立德、立功、立言,三者缺一不可,不仅要在公共事务方面恪尽责任,大有建树,广有收获,而且在个人私德方面也不能留下任何瑕疵,蔡元培就正是这样的士林典范。

1940年3月5日,蔡元培在香港逝世,全国哀挽,蒋梦麟的挽联是“大德垂后世,中国一完人”,吴稚晖的挽联是“平生无缺德,举世失完人”,这样的推崇,这样的评价,别人是绝对担当不起的,蔡元培则可以受之而无愧。痛失老校长,傅斯年曾想写一篇《蔡先生贤于孔子论》,可惜他的想法没有兑现,要不然,那绝对是一篇好文章。

蔡元培具有澹泊宁静的志怀和正直和平的性行,我们称赞他为“大师”和“完人”,这仍然是瞎子摸象,偏执一端,其实,他何尝不是一位白刃可蹈、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斗士。他与清廷斗过,与袁世凯斗过,与北洋军阀斗过,与蒋介石斗过,多次名列通缉令,多次收到恐吓信,走在生死边缘何止一遭两遭。晚年,他与宋庆龄、杨杏佛发起组织中国民权保障同盟,营救一切爱国的革命的政治犯,竭力为国家、民族保存一二分元气。他料理鲁迅的丧事,刊刻鲁迅的遗集。他主持杨杏佛的葬礼,谴责特务暗杀爱国志士的卑劣行径。这些举动无一不是公开与当局唱反调,没有大无畏的精神能行吗?

1940年3月,冯友兰撰《蔡先生的一生与先贤道德教训》,对蔡元培的人格有透彻的认识和分析。他说,“蔡先生的人格,是中国旧日教育的最高底表现”,个人行为温良恭俭让,很容易与人合,但遇大事自有主张,“身可危而志不可夺”,因此又极不易与人合,遇有不合,便洁身而退。他感到遗憾的是蔡元培“未死在重庆(政府所在地)或昆明(中央研究院所在地)而死在香港”。

王世杰曾任北大教授,他在《追忆蔡元培》一文中写道:“蔡先生为公众服务数十年,死后无一间屋,无一寸土,医院药费一千余元,蔡夫人至今尚无法给付,只在那里打算典衣质物以处丧事,衣衾棺木的费用,还是王云五先生代筹的……”老辈学人最不可及的地方就在此处:他们追求真理,不愧屋漏;他们坚守信念,不避刀俎;他们真正有以身殉道的精神,将知与行打成一片,决不与时俯仰,与世浮沉,决不放空言讲假话,于一己之艰难处境,甚少挂怀,甚少计虑。蔡元培念念不忘“学术救国,道德救国”,其人格魅力,其爱国精神,至死而光芒不减分毫。

域外学者对蔡元培同样推崇备至,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便是美国哲学家杜威,他说:“拿世界各国的大学校长来比较一下,牛津、剑桥、巴黎、柏林、哈佛、哥伦比亚等等,这些校长中,在某些学科上有卓越贡献的固然不乏其人;但是,以一个校长身份,而能领导那所大学对一个民族、一个时代起到转折作用的,除蔡元培而外,恐怕找不到第二个。”循着这个话头,多年后,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七卷中特意指出:“杜威的论断是中肯的,我还要附加一句:不但在并世的大学校长中没有第二个,在中国历代的教育家中也没有第二个。”这两位中美哲人对蔡元培的奖誉如此之高,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足见其显在的价值超越学术和政治之上,已升华为教育理想的化身。

朱熹尝言:“是真虎乃有风。”蔡元培无疑是中国教育界的一头真虎,其风范垂之后世,令人景仰,着实值得一赞而三叹之。

§§寡言君子——梅贻琦:清华大学的终身校长

一个人一辈子若能做成一件大事,留下一句哲言,就可算功德圆满。梅贻琦(1889-1962)大半辈子服务于清华,使它声名鹊起,将它提升为国内数一数二的名牌大学,这绝对是办成了一件大事。他说过,“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此语广为流传,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这绝对是留下了一句哲言。尽管它是从美国霍布根斯大学创办者吉尔曼校长的名言“Man,not buildings”化来,但化得妙至颠毫,化出了百分之百的中国味,他用孟子的名句“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作旧瓶,装入了来自大洋彼岸的新酒。蔡元培就任北大校长时说过,“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话不糙,理也不糙,但我仔细品咂,总觉得梅贻琦的那句话言近而指远,更耐人寻味。

梅贻琦主张“行胜于言”,他曾说,“为政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他爱做实事,肯干难事,能办大事,是知行合一的典范。学者、外交家叶公超用“慢、稳、刚”三个字形容梅贻琦,深得要领:“……梅先生的慢,在他的说话上,往往是因为要得到一个结论后他才说話。因为说话慢,所以他总是说话最少;因为说话少,所以他的错误也最少。陈寅恪先生有一次对我说:‘假使一个政府的法令,可以像梅先生说话那样谨严,那样少,那个政府就是最理想的。’因为他说话少而严谨,他做人和做事也就特別的严谨,天津人叫‘吃稳’,梅先生可以当之无愧。当然梅先生是一个保守的人,但在思想上非常之新,在做事的设计方面也非常之新;在个人生活方面,他非常之有条理而能接受最新的知识。他有一种非常沉着的责任感,是我最钦佩的……梅先生是一个外圆內方的人,不得罪人,避免和人摩擦;但是他不愿意做的事,骂他打他,他还是不做的。他处世为人都以和平为原则,而且任何事总是不为已甚。我对他的为人非常敬仰。”叶公超还在怀念文章中写道:“梅先生是一位平实真诚的师友……他有一种无我的selfless的习惯,很像希腊人的斯多噶学派stoic。他用不着宣传什么小我大我,好像生来就不重视‘我’,而把他对朋友,尤其对于学生和他的学校的责任,作为他的一切……最令人想念他的就是他的真诚。处在中国的社会,他不说假话,不说虚伪的话,不恭维人,是很不容易的一椿事。”一位智者讷于言而慎于行,他就能慢工出细活,稳如泰山,刚毅坚强而持之以恒。

清华大学的教授们竭诚拥戴梅贻琦,最根本的缘由就是他处事公平,待人诚悫,具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服务精神和服务质量,有一位学者评价道:“在现今条件下,服务有几个信条:(一)要肯做事;(二)要忠于所做的事;(三)要久于所做的事;(四)要专于所做的事。梅先生可谓具备这四个条件。”学者谢泳在《过去的教授》一文中仔细计算过清华大学的经济账:“梅贻琦掌管清华后规定:教授的收入为三百至四百元,最高可达五百元,同时每位教授还可以有一幢新住宅;讲师的工资为一百二十至二百元;助教为八十至一百四十元;一般职员三十至一百元;工人九至二十五元。我们可以发现各个级别之间的差距,教授的收入是一般工人的二十倍。从管理学的角度看,这种差距是有道理的,就如一个家庭,主妇的收入不超过保姆的十倍以上,她很难管理好这个保姆。”20世纪20年代,在北平学界流行一句顺口溜,“北大老,师大穷,唯有清华可通融”,择校者持之有故,择婿者亦言之成理。北大的历史更悠久,清华的学生更少俊,至于办学条件和师资水平,清华不仅可与北大颉颃[xiéháng,抗衡],而且后来居上,在全国首屈一指。

与梅贻琦同时代的诸君子“誉满天下,谤亦随之”,胡适、陈独秀、傅斯年、蒋梦麟、罗家伦自不待言,就是一代宗师蔡元培亦难免遭小人微词、敌手非议,唯独梅贻琦是个例外,世人“翕然[xīrán,一致]称之”,这太不容易了。清华校史专家黄延复收集和研究过相当广泛的文字材料,而且一直抱持“苛求的心理”,搜寻时人和后人对梅贻琦的“异词”和“谤语”,却迄无所获。

清华人对梅贻琦的崇敬非比寻常,用一位校友的话可以概括:“清华人对梅先生孺慕情深,像听戏的人对梅兰芳一样入迷,我们却是另一种梅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