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冬
父亲回家了,依然是一脸冷漠。我给父亲倒上一杯酒,所有感慨都在酒中。
父亲是个硬汉,他15岁时,爷爷去世了,剩下他和奶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他顶爷爷的职,到厂里当了工人,他变得沉默寡言,一张脸总是冷冰冰的。此后,他一步步往上升,当了厂长,后来,调到经贸局,当了副局长,给人的印象总是很严肃。
我不知道他在官场、在单位,对人如何,但是,他对我很严,好像我不是他的儿子,尤其是他当了厂长,架子端得更大,好像我是他的下属。
上初中时,我想买一块手表,让母亲跟他要钱,他一言不发。那些天,我转商场,发现一款最便宜的手表只要35元钱。周末,我去工厂墙外的垃圾堆捡废铁,在放学路上,我总是低头用脚踢来踢去,哪怕踢出一个铁螺丝,或者一块破塑料布,也要拾起来,攒多了,就去收购站卖废品。这么一元两元、几角几分地攒,用了一个学期,攒足了35元钱。
戴上新表,我故意把袖子卷得老高,母亲惊讶地说:“哪来的表?”我没回答,偷偷地看父亲,如果他敢怀疑钱的来路不明,我马上就像火山爆发一样,指责他没有给我父爱。
他看了一眼我的手腕,没有吭声,我顿时像一只泄气的皮球。
有一年的冬天,我在自己的屋里彻夜苦读,由于炉火生得很旺,发生了煤气中毒。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母亲哭着说,如果不是父亲,我肯定完了。
父亲有失眠的毛病,那天晚上,他辗转反侧,觉得我的屋子里有异常,结果发现我在床上蜷曲着,嘴里发出近乎窒息的呼吸声。
第二年,我考上大学,别的同学都是由父母送去省城,而我孤零零地坐上火车。
大学期间,我一直在勤工俭学,父亲每次给我的钱,只够交学费和维持简单的生活费用,即使买课外书的钱,都要靠我自己去挣。
第一个暑假,我没有回家。
十几天后,父亲来省城开会,顺便到学校看我。我们出去吃饭,要了两个菜,他还要了一瓶白酒。
我问:“你喝酒?”
他一愣,说:“有几年了。”
我们一个闷头吃菜,一个闷头喝酒,最后,他吃完就走,那顿饭居然由我付账。
毕业后,我租了一间临街的店铺卖电器,一年后,租了更大的门面,兼卖摩托车,生意虽然辛苦,但是,越做越好。我记得他来过两次,每次都像领导视察一样,背着手,转了几圈就走了。
可是,好景不长,类似的店铺如雨后春笋,不久,销售开始出现滑坡迹象。
这时候,父亲来了。他说,他和张伯有交情,现在,张伯退休了,他想让张伯在我这里混口饭吃。
父亲冷着脸,说:“张伯很实在,你必须给我这个面子。”
张伯很能吃苦,又有经济头脑,他在厂里搞了几十年的供销,管理上也有一套。我让他跑生产厂家,负责进货,渐渐地,我的供货渠道越来越畅通,销售额出现明显的上升趋势。
在张伯的提议下,我投资80万元,在新开发的商业区买了一栋商住楼。像我这样的大众化生意,必须做大做强,才能增强竞争力,而有了自己的房产,可以减少租金成本,让利给顾客,提高竞争力。再说,房产将来还能升值,本身就是一种投资。
当时,我没那么多钱,张伯建议请合作者投资入股,共同抵御风险,而且,他第一个拿出10万元。
不久,张伯要和老伴去北京定居,当我提到要把他的股金和分红一起算清时,张伯笑了:“10万元的股金,是你父亲的,至于分红,我更不能要了。”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张伯说:“我除了会跑供销,能吃苦,哪有那么多点子?你父亲当了多年的厂长,肚子里有货。但他不让我告诉你,怕影响你的自立,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一席话惊醒梦中人。从张伯那里,我还知道了一个秘密,在我煤气中毒的第二天,父亲和张伯一起喝酒,父亲哭了:“我差点没有儿子了。”
张伯说,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声,至今还在他的耳边回响。
我对父亲几十年的怨恨,顷刻化为乌有,我买了好酒,回到家里。父亲还没下班。
在我的一再央求下,母亲说,父亲不给我买表,是不想让我养成爱慕虚荣的毛病。有一次,父亲发现我捡废品,认定我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著性格。至于暑假去省城看我,母亲说:“他看了你的信,听说你在暑假打工,不放心,谎称开会去看你。”
母亲说,父亲从小饱尝人生的艰辛,当了厂长,他最担心我会产生优越感,滋生公子哥的习性,于是,狠下心来,冷漠地对我。
原来,父爱一直与我如影随形。父亲把我当成一棵树,栽到人生的四季里,栽到风霜雪雨里。
父亲回家了,依然是一脸冷漠。我给父亲倒上一杯酒,所有感慨都在酒中。父亲凝视着我,忽然伸手摘去我头上早生的一根白发,他说:“这些年,你也不容易啊。”
我忍不住喊了一声:“爸……”泪水瞬间溢出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