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时的第一次月考,他的化学以两倍于我的分数雄踞年级第一,成为那一次考试里唯一一个化学考了三位数的同学(化学满分110)。晚自习时我被化学老师关切地叫到了昏暗的楼道里,听了半小时的劝导以后我痛心疾首地向她保证我一定会努力学习化学。
那时他正坐在教室后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专心致志地完善着他的化学笔记,他注视着笔记本的样子,一如年轻的母亲注视着刚出生的婴孩一般温柔。我第一次注意到班上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与我的生活格格不入的学霸能如此彻底地改变我的生活。
考完试后化学老师让我们上交笔记本。那个时候喜欢他的还是我的一个朋友,她想找他借笔记却羞于开口,我于是抱着帮帮她的心态,第一次开口和他说话。我说:“同学,借一下你的笔记本吧。”他似乎是一个很和气的人,二话没说就把笔记本递给了我。我得意地看了朋友一眼:“这么简单就借到了。”她瞪了我一眼,没说话。说实话,那个时候我对他持有一种很反感的态度,总觉得他和我不在一个世界里。他是尖子生,是老师的宠儿,而我,只是一个经常被老师找到办公室谈话的拖油瓶。
舞蹈大赛的时候我却很不幸地得知我的舞伴是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我和同桌嘻嘻哈哈地在排练的教室里讨论着晚饭该吃什么,他独自面对着白花花的墙壁,仿佛墙上写满了化学题。
领舞的女孩子推门进来,然后告诉我们她将和他一起示范这一曲舞蹈动作。
他不说话,只是和着乐声,一丝不苟地陪她舞完,动作协调,目光柔和。我的心底竟有一丝浅浅的嫉妒,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只是从那一刻开始,他的一切,就如此深深地嵌进了我的脑海里,再也不会销蚀。
或许这就是“喜欢”最初的模样。
他耐心地陪着我练习着这生疏的舞步,每一次手指的触碰都能牵动我的心,我能感觉到掌心传来的他的温度,脸微微发烫。
我回家疯了般地练习着那些动作,只是不愿意让他看到我的笨拙和失衡。可奈何我的平衡感极弱,一套优美的动作被我做得七零八落,我却总是幻想,某一天清晨醒来,我忽然就可以随心而舞了。可是现实却总是骨感得让人嫉妒,比赛之前我仍然没能完整地做出整套动作。
比赛那天中午我们去换衣服做发型,给我烫头发的那位理发师似乎是动作特别利索,让我比其他人快了许多,然后我就说,那我帮你们买饭吧。他说,那你快去快回啊,我在这里等着她们弄完,你等会儿就直接回这里来,我在这里等你。
我飞快地跑出门买了饭,但是也许是因为我路上一直在跑没有感觉到时间已经过了很久,等我回到理发店的时候却发现里面除了老板和几个小工以外什么人都没有。
我气急败坏地问老板:“他们人呢?”
老板嘿嘿地笑了:“早走了。咋?”
我没理他。转身向学校跑,跑到教室就看见了正在张罗着的他和那个领舞的女生。
再也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的愤怒喷薄而出,把饭扔在他面前转身就跑。
我不想他看到我不高兴,但是这样的情绪就是不自觉流露出来了。他好像被吓着了,忙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没怎么,有也不需要你来管。他说,哎,你再怎么也得等比赛比完再说啊,而且陈襄钧你到底怎么了,你说出来啊。可是我不想说话也不敢说话,我知道我只要一张口,就一定是带着妒忌的哭腔。
我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泪水混着自来水怎么也分不清。我扯给他一个惨淡的微笑,说我们再练一次吧。
他说好。
然后我便不再生气。
后来我们去换衣服,他满脸鄙夷地看着我们几个换上了表演服的女生,又满脸鄙夷地说了一句:“你们怎么那么粗啊?”我低头看着自己与“纤细”毫不沾边的腰身,恨不得挖条地缝钻进去。
可是似乎比赛的时候我开了窍,整套舞蹈动作我竟没有出一点差池。谢幕的时候,他握着我的手,我头一次感到那么安心,却又突然意识到,竟然这么快就结束了。我再也不会与他有那么深的交集了。
我暗自庆幸这谢幕的表演中我没有出洋相,在以后的时间里,我至少可以说,我曾经为了一次舞蹈比赛竭尽我的全力,再不后悔。
写到这里我才发现这是在语文课上,全班爆发出一阵笑声,原来是语文老师在拿他开涮:“我们有很多女老师都喜欢这种白白净净的小帅哥啊。”我瞥了他一眼,他立起上衣的帽子,把脸遮了个严严实实,活脱脱像一个娇羞的新嫁娘。若是在两年以前,估摸着我这一节课恐怕都是要浪费在犯花痴上了。而现在,事实却是,我还竟有闲心静下来继续完成我的小说。
我忽然发现这时我还没有透露主人公的名字,而我也懒得去想。就暂且叫他苏杭吧。两年前,在我的文章里,这一直是他的代号,虽然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而这个名字的由来,却是尤为简单。一来是因为他的名字与之谐音,二来便是因为这应了他的性格。温柔、内敛一如苏杭的小桥流水。(那时他还不是一个威猛的题霸。)那时却又传出他和另外一个女孩子的事情来,那女孩生得乖巧伶俐,文笔也是极好,而恰恰苏杭最好的科目除了化学就是语文,我心里急,却是于事无补。我总是在脑海很文艺地描摹他们在一起谈诗论画的场景,心底比氟磺酸还要酸。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超越她。
我借着语文科代表的名头进了语文办公室,帮着老师清理卷子。看到她的卷子的时候我的手突然就停下了,眼睛直愣愣瞅着她的作文,一下子忘记了时间。直到一个黑影森森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抬头一看,却是一个语文老师笑意盈盈地望着我。
我连忙解释:“我看这篇文章挺有意思的,就想着多看几眼,可没想到越看越有劲儿,就停不住了。”
那老师扑哧一声笑了,从我僵直的手中接过卷子:“呀,这是我们班上的孩子呢。”她脸上挂满了骄傲:“她学习一直很认真的,文章也很出彩。”
我也跟着傻傻地笑,从此便对语文着了魔,每天写作文改作文交给语文老师看。
可奈何那时我的文章太空洞没内容,全是一些抒情的句子,语文老师就跟我说:“襄钧,你这文章啊,像在呓语,像在和自己说悄悄话儿,你想说很多,读者却感受不到。”她的笑容明净优雅,话语中传递着让人温暖的鼓励。
可当时我的心里总有一个结,我不愿写不敢写,能写的,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
而如今,陈襄钧真的有勇气把它们写下来了,读着我的文章的人,他们能感受得到吗?
彼时的我,化学成绩已经在成绩单的末尾扎下了根,老师上课讲的内容我已经完全听不懂,可我却一直坚持记录着化学笔记,就像他一样。每一次我把化学老师PPT上的那些生涩的符号搬到我的笔记本上的时候我都会感到踏实,这至少代表,我可能有一天,会突然理解我未曾理解的神秘学科。
我找他帮我补化学,找他给我出题,找他帮我听写方程式,我企盼能通过他这样神奇的力量帮我学好化学。可是我的智商确实不够用,别人几分钟就能做出来的题我做了整整一节晚自习。我努力过却总是于事无补。
我是多么嫉妒他身边的那些同学,可以听懂他讲的化学题,可那些知识对于我来说就是天书。我的化学从来没有及过格,别人选择题最多错三个可是我的选择题最少都会错十个,别人在卷子上运笔如飞,我却望着一堆方程式一筹莫展。我拼了命地背化学书背笔记背方程式,可是过了几分钟就印象全无,泪水铿锵地砸在四五十分的化学卷子上,晕开一片斑斓的迷惘。我从心底感到绝望。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其他同学为了一道题要分几种情况争得面红耳赤,自己却连浓硝酸和稀硝酸有什么区别都搞不懂,自然也就一句话也插不上了。期末时的统考我依然倒数得厉害。看着唯一一次可能上班平的机会被自己错过,失落像霜一样覆盖了我。
寒假回家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完了《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听见柯景腾说“从那以后,努力用功读书仿佛成为了一件十分热血的事情”的时候,斗志似乎瞬间被重新点燃。我若无其事地关了电脑,在嘈杂的鞭炮声中,颤巍巍地翻开了《龙门专题》。
我把他最喜欢的《神秘嘉宾》的音量调到最大,掩盖住门外全国人民的喜庆。
像是背语文一样地朗读起了书上的讲解和习题。不懂,还是不懂。我开始哽咽,却始终不愿意放弃。我甚至都已经做好了如果不能再理解书上的内容我就把这本“非金属及其化合物”分册背下来的准备。
也许上苍被我的执着所感动,又或许是怜悯我的认真,在看到讲硫酸盐的时候,我发现了他名字里的一个字,突然间,茅塞顿开。我忽然就理解了书上在讲些什么,再看前面的内容我竟也能看懂。我不敢相信,一口气从头刷到了58页,竟颇为顺利。
我抱着《龙门专题》喜极而泣,之前宛如天书的《龙门专题》此时竟然这般引人入胜。
我给班上一个学化学竞赛的同学发短信,我说我看到《龙门专题》上面讲的硫酸锌,突然就开窍了。
过了一会儿他回我:“哈哈,你不会爱上苏杭了吧?”
我很讶异:“你看出来了?”
他说,废话,那不就是他的名字吗?至于吗!我跟你说,锌是有两性的,就和他一样。你们不是很多人都说他娘吗?我就搞不懂了,你们一群人说他娘,怎么一个两个都喜欢他。
我说,那是你魅力有限。
他说:好吧,苏杭如此多娇,引无数妹子竞折腰。
然后我就抽了风,大笑不止。
在全天下都在看春晚的时候看锌族元素的性质看到凌晨三点。我还自己配制了一杯硫酸锌溶液,然后稀释,忍不住抿了一口,苦,涩,就好像我方才吞下的,不是锌,是心。
我看着书上的性质,想着那些条条款款和他的性格哪一点相似,竟真能一一对应。那些烦人的方程式也就一下子背住了。
入学考试我以比苏杭还多三分的惊人高分拿到了化学第一名。拿到成绩后化学老师问我:“襄钧你这次考得真不错啊!”我说嗯。她又说:“你肯定花了很多功夫吧。”我说我刷了四本《龙门专题》。这下化学老师被吓了一跳。她说你哪来那么多时间?我说我忽然就喜欢上化学了,喜欢了,时间自然就有了。
苏杭的笔记做得很好,我也就一味地想学他。整个高一下我记了三本笔记,密密麻麻写满了。我看着可爱的笔记本,有一种这是他的笔记的错觉。于是倍加珍惜。我把笔记本奉为圣物,几乎是随身携带,生怕它受一点委屈。
于是高一下学期的半期考试以后,我鼓起勇气转到了苏杭所在的化学竞赛班。
化学竞赛的老师听闻我的决定以后,竟也十分欣喜和重视。所有事情交代妥当以后,他还借给我一本一千多页的有机化学。我问苏杭借了笔记,伴着比白昼还亮堂的灯光,开始了我的化学竞赛生涯。
那是正值四月,春色正好,欣欣向荣。
初次上课时我阴差阳错地坐在了苏杭身边。那时他们也已经讲到了炔烃,完全没有结构化学基础的我丝毫不能理解那一片相互纠缠的电子云到底想要干什么。
于是一堂机理课直接把我打回原形,就像我刚入校时对着那些摩尔计算束手无策一样。我还是只有看着苏杭和他旁边那位长得像石墨一样的同学讨论得热火朝天,然后自嘲智商着急。
可是很不巧老师让我起来回答问题,连问题都没有听懂的我只好求助一般地把目光投向苏杭。他小声地告诉我这题的答案是乙炔。我想也没想就报出了这两个神圣的字。老师说“很好”,我的心才算落了地,连忙用细如蚊蚋的声音感激地说了声:“谢谢。”
其实那时我和苏杭的关系并不那么好。整节课就是我坐在他旁边麻木地抄着笔记。我不敢去理会他,他也不会屑于和我说话。春天的阳光懒懒地照在桌子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那是一种嘲讽。苏杭和其他同学说话的时候会露出惯有的微笑,可是坐在我旁边却永远只是板着一张脸,让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
那时他正在赶一个剧本,虽然作为语文科代表,语文老师曾多次嘱咐我去看一看剧本的进展,可我就是没勇气去看。我远远地看着他们在教室里把剧本传得满天飞,却只能直愣愣地杵在那里,不敢上前一步。
我没料到苏杭会突然走到我面前,支支吾吾地开了口:“陈襄钧,你能不能帮我改一改剧本?”他的语气里满是乞求。我一愣,没回答。他又说:“你实在不想帮我改就算了,本来这剧本也没多大希望的。”我其实很想赌气地告诉他不能,嘴上却还是很没骨气地说:“我不是那意思,刚刚只是没反应过来。我明天改了给你吧。”他说,谢谢。我摇摇头。拿到剧本的时候我大吃一惊:我原以为经过那么多人润色的剧本应该相当的完善和饱满,可事实却是那个剧本很不成熟,讲述的事情断断续续,甚至有些地方还没有逻辑。
我说苏杭,你是知道我肯定会帮你的吧。
他没应我,只是自顾自地说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多人在帮他,他说虽然知道这剧本最终不会用上,他还是想把它做出来,就当是给一个交代,了一桩心愿。
那天回去我改剧本改了多久我已经不记得。只是那天晚上我在改那个名叫《风筝》的剧本的时候融入了很多我儿时的记忆。记忆中的我扯着风筝长长的线,和奶奶一起看着风筝越飞越高。那些记忆那么遥远,远到我都以为我不会记得。可是思绪就像风筝线绕成的卷儿,被风筝硬生生地拉出来,落在纸上。
第二天我把写好的剧本交给苏杭。他有些惊喜,旋即说起这个剧本是以他自己的故事为背景写的。他说起他不堪回首的小学,说起令他温暖的初中。可是他的小学是如何不堪回首,初中是如何让令他温暖,他没说,我也没问。
似乎是这个剧本使我和苏杭的关系改善了很多。我和他聊了好些时间,我这几年都没和他说过那么多话,心情自然是好得出奇。我以为,这个转折点以后,一切都会向好的方向发展。
一个月以后就是化学竞赛的预赛。或许是因为高中基础比较扎实,也或许是其他同学太不重视。我竟以绝对的高分拿下了第一。老师的赞扬同学的羡慕对于我来说成为了一针强心剂,争强好胜的心理迫使我利用七月里大家赶作业的时间恶补了结构化学,待我开始赶暑假作业的时候,离开学只剩下了六天。
那一次的暑假作业并不少。我壮着胆子开始了一次从未有过的冒险——向凌晨进发。可是我也是一个普通人,不可能像《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里的柯景腾那样一想到沈佳宜就精神百倍。就算是一直想着苏杭我也会困,也会累,最后竟然到了直接吃速溶咖啡粉和用圆规扎自己的地步。在连续两天三点睡七点起和一个通宵以后,我终于赶在开学前一天赶完了作业。我看着镜子里自己浮肿失神的眼睛,像极了一个凌厉的女鬼。
我倒在床上一睡就是17个小时,梦里我见到了苏杭,听懂了他们的讨论并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浅浅的幸福溢满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