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虚,回忆无影。
——你现在怎么样?
——还行。
找不到接话下去的理由。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其实在于非物质因素的影响,比如时间、距离。而这又恰恰是我们最无能为力的地方。所以,“永远”这个词的含义我们永远无法知晓。
——那你呢?
看到教室外班主任批评犯错的L,声音大到窗户都微微颤动。L闷着头,一言不发,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看见班主任近于扭曲的面孔。我已经无法想象班主任年少轻狂时的模样。或许连他自己都忘了数十年前也曾是个“愤青”会搜肠刮肚用尽恶毒的语言暗骂面目可憎的老师们。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成了那样的人呢?
也许,终有一天,我们会到达现在一度鄙视却又向往的成人世界,或许是成魔呢。
天黑了。
班主任还在外面喋喋不休。
我们离那个世界又近了一步。
谁又会是谁的救世主呢?
找到写作的最佳地点,教学楼顶层的圆形天台。
风起云涌。
这种环境会给文字带来新的审视以及理性的认识。
四周到处在惊涛骇浪,也只有这样,才可以换得半刻的宁静。人需要安静。
过于喧嚣的环境中,不是被波涛磨蚀了棱角,就是冲失得片甲不存。
奥修说,一旦有了性,爱就不见了。
与G来往很长时间的书信,提及彼此的童年以及年少时光。
那些隐晦的事情如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重、潮湿、阴涩,堵在不可言说的某处,挤不干,掏不出。
幼年时的苦涩与不堪在数十年后会被轻描淡写地说出,讲故事一般。没有人会在意故事的真实性,所以即使我们怀着不去原谅的初衷,也没有了坚持下去的理由。
所有的“原谅”与“被原谅”随着时间这张复写纸的反复拓印,无一不会被淡忘及释怀。
亲人之间类似仇恨的东西再浓总浓不过血。
不知何时,都学会彼此谅解。
安妮宝贝说,你不知道我二十岁的时候写过什么,你没读过。我已过了那个阶段。人与环境的对抗永无绝期。自我摧毁是有快感的。所有的下堕行为都伴随着快感,摔破一个罐子,与长时间塑造和建设一个罐子,前者让你享受到更为强大的自我妄想。觉得自己具有力量。但事实并非如此。行动应该携带和突破重力上升。
那个曾经孤身抵达雅鲁藏布大峡谷和墨脱的凛冽女子已回归安逸。
衬衣、裙子、球鞋、长发、香烟、清水及耳环。
无论何时,这个女子奇异的美会慢慢侵蚀人心。
伴着理性与感性重生、清醒,也好。
天堂里,形孤影只,孑然一身,就是地狱。
地狱里,有人陪伴着、爱着,就是天堂。
你通过一个黑暗冗长的隧道,来到这个世界,你不哭,于是便被身材粗壮的护士倒拎起来,狠狠在屁股上拍下一个五指山,你皱紧了眉头号啕大哭。
紧接着你看到很多模糊的光线,听到很多人的声音,尖锐刺耳的,把声调扬得高高。那个时候你不知道有一些叫作喜悦、欣喜的词汇,它们被繁衍出很多种形式来定义一种情绪。那些声调高扬的人自然也不会发现你那皱起的眉头,他们以为小孩子额上的肌肤也应该是皱起来的。倒不是他们没有经历过,而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自然而然地舍去了那部分的记忆,就好像你永远不会记住那个拍了你一巴掌的护士。
不过没有关系,很多年后,会有人看到某一个时刻的时候,笑着对你说:“××年前这个点啦。你就出生了。”然后你就会在心里暗暗记住这个对世界上大多数人来说平淡无奇的时候,因为很多年前的这个时候。你被所有人爱着,无关长相,无关成就,你是崭新的。你是所有奇迹的代名词。
你带给了这个世界最崭新的希望和欢笑。
2岁。
你开始说不流利甚至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语。吃饭的时候把酱油打翻在牛奶里,把尿撒在床上然后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哭闹。这个时候你错过了成为神童的最佳年纪,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人依然爱你。而那些曾经语调高扬的人早已走得七零八散,他们拥有了各自更为精彩的声线发源地。
你还小,你不需要知道这些。所以你照旧把事物冠以错误的名字,吃饭的时候把饭菜弄得到处都是,甚至还需要人把屎把尿,可是没有人会嫌弃你,因为你还小。
13岁。
豆蔻年华,多美的词。你偷偷地在日记本的封面写下这四个字,然后夹上一片玫瑰花瓣,确保母亲不在后,小心翼翼地锁在最里层的柜子里。
然后你噘起嘴在只考了78的数学卷子上故作龙飞凤舞地签下母亲的名字。你渴望长大,你会记不得数学公式怎么背,可你总能准确地记得春晚的演员,因为每年你都是守在电视机的忠实观众。当主持人数到一的时候,你便会很开心地向所有人炫耀自己又长了大一岁。
你觉得长大多好啊,无拘无束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看到一个光鲜亮丽的世界在向你招手,开启的钥匙便是年龄。可你永远不会想到,以后的自己会变成一个记不住每年的年份,当被别人问及年龄的时候,总是掰足了日子,哪怕还差一天就生日也要往小了去说,你更不会想到那年,你才堪堪十七岁。
18岁。
在你成年的那一年,你喜欢上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他骑着单车飞起来的白色衣角让你魂牵梦萦,你想,你这辈子都会记住少年的容颜吧。你在数学课上偷偷地在草稿纸上写少年的名字,一笔一画。以至于到后来你写他的名字比写自己的都好看。
草稿纸很快被心细的人发现,会有你的闺蜜一脸暧昧地说:“哇。原来你喜欢×××啊。”你立刻羞红了脸辩解,可到最后圆不住谎,只好请求闺蜜不要说出去。闺蜜自然点头答应,然后在看到男生的那一刻,使劲戳你胳膊,甚至帮你出谋划策。
所以你自然不会知道是谁把你喜欢×××这件事传得满城风雨,又是谁借着帮你追男生的借口最后成为了男生的女朋友。
那个时候你还善良,你还会在糖葫芦摊前驻足,还会喜欢那些挂在路边红红绿绿的气球。也是那个时候,那些对你抱有侥幸心理的人都认为自己的希望已经落空,你已经失去了成为一个杰出的人的资本。他们自认为已经摸清了你未来的路和要做的事,就只差让岁月来证实。
不过这些当然不包括后来你一个人跑去偏远的地方支教,一个人求学于异国他乡随时随地都携带水果刀以防身,你甚至凌晨三点蹲在异国马路上号啕大哭过,或许是这些回忆太过痛苦又或许是它们弥足珍贵,反倒不好意思变成大谈阔论的资本。
26岁。
你结婚。新郎并不是你最初喜欢上的那个少年。闺蜜也换了一茬,你不再谨慎地谈论情爱,而是翻一个白眼,大大咧咧地说:“就那样呗,能过日子就好了。”
你被提拔加薪,挤走一个又一个的竞争对手,你开始认清这个世界硬邦邦的表面,你把自己磨得圆圆的,躲在城市硬邦邦的水泥墙里,偶尔伸出刺,毫不犹豫地直击别人要害然后再缩回来,装出一副无害的样子。你蹬着高跟鞋风姿绰约,那些对你死心的人又开始向你伸出橄榄枝。
靠着自己的努力,你很快就能搬入位于市中心的新家,整理旧物的时候你翻出了那本写着豆蔻年华的日记本,看了几页便觉得羞愧。赶紧丢进垃圾桶又不放心地拿出来,把其实也没有写过多少内容的纸张全部撕掉。
从那个点开始,你走上了那些人摸清了的路。
30岁。
你有了第一个孩子,你看着亲朋好友们高兴地跟你说着恭喜,挤在一团玩弄孩子皱成一团的脸。你面带笑容却神色平静,你知道这个时候你才真正地长大了,而不是18岁那年跟朋友喝得酩酊大醉,然后背着父母偷偷在后背上文一只蝴蝶的时候。
你头发披散,穿着过分大号的条纹病服。可你却是美的。
那个脸色微白的男子走过来握紧你的手,你感觉到他在微微发颤,可最后他只说出一句:“辛苦你了。”
或许这是这个男子这辈子最真心的甜言蜜语。
然后32岁。
这是你的第二个孩子。你宠他胜过第一个。你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你又重新焕发出女性的光辉。因为照顾过第一个孩子,所以你照顾起第二个孩子来有模有样。他在你的抚养下变得白白胖胖,惹得你逢人都要炫耀几句,听到别人夸赞你的第二个孩子,你更是喜上眉梢,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得意感,喜悦偷偷地抹平了你眉梢的几缕鱼尾纹。
可不同的是,这个孩子你不能随时随地留在自己身边,他终归不属于你。而对于他而言,对你的记忆大抵就只是童年的冠名词。不过你不在乎,你只要看着他从那么小个儿慢慢长得可以一把搂住自己,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50岁。
你开始脾气暴躁,甚至有点不修边幅。你的孩子已经去异乡求学,你突然觉得生活失去了乐趣,于是你像那些正值青春期的少女一样迷恋上了穿越小说。换了朝代,换了躯壳,换了一切一切除了魂魄。你人生中所有不可能存在的美好统统在这里实现,你仿佛中了蛊一般,去阅读那些曾经不屑一顾的文字,然后你又觉得自己应当去做些什么,而不是这样虚度时光。
你是那么矛盾,因为你突然意识到你的人生已经过去了一多半,你不能去为所欲为,可你又觉得你又应该去为所欲为,你就这么挣扎着。到最后只不过是日历上又被撕掉的一页。你依然是你,没有更换朝代、躯壳和魂魄。
66岁。
你突然变得心胸狭窄,因为你开始清晰地意识到时间已经不多了。于是你渐渐地把自己放在了第一位,觉得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应该迁就自己。你放弃了穿越小说,迷恋上了麻将,经常大把大把地输钱。你的孩子们只是皱眉却不好多加指责,你便觉得更加理所当然。渐渐地,他们都离开了你,你变得孤寂于是整日整夜地沉沦在麻将“哗啦啦”的洗牌声中。
直到那个与你相濡以沫多年的男子离你而去,你才仿佛从梦中惊醒,你放弃了麻将,也没有其他的事可以做,于是就抱着相册一页一页地回味过去,你觉得过去是多么美好,一切的一切都是熠熠生辉。有的时候你甚至弄不明白那些过分美好的情节到底是真实发生过还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觉。不过没关系,你开始珍惜一切的一切,那个男人写给你的便利贴,与姐妹一起买下的衣裳,你都将它们视若珍宝。
70岁。
你又见到了那个骑着单车的“男孩”。
是他先认出的你,他发了福,但还是穿着白色的衬衫。你看着他的脸,思索很久才跟脑海中一个模糊的脸重合在一起,你说:“啊,×××啊。”他愣了一下微微点点头。
你们坐在长凳上寒暄。他最后并没有娶你的那个闺蜜,他们高中毕业后便分手了。他相亲了很多次最后跟一个老师结了婚,育有一对龙凤胎,生活还算美满。
“你知不知道年轻的时候很多人喜欢过你啊。”你还是说出了那句话,只是把“我”换成了“很多人”。
“有吗?”他笑了笑,“倒是你,我们班本来挺多人想追的,后来看你太遥不可及,所以像我只好找找你朋友啦。”说完,他摸了摸后脑勺。
这是男生18岁开始就有的姿势,在那一个瞬间你仿佛又回到了第一个18岁,用刘海遮住脸上的青春痘,故意在楼梯口逗留看着男孩骑着车而来。
最后你们挥手告别,说着以后常联系,却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没有豆蔻年华13岁了,你直接变成了2岁。
你突然变得口齿不清,听力也跟着下降。你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样,于是你就一直坐在太阳下想这个问题。因为脑袋被全部用来思考这个问题,所以你变得蛮不讲理,执意地用你第一个孩子的名字去叫你的第二个孩子。你没有那么多精力去思考对和错。直到某一天醒来,你发现自己尿床了,你想去拿毛巾却又打翻了水壶。你蹲在地上,满脸的怒气,可然后你却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回到了过去,可别人却没有像过去一样完完全全地包容你。也许他们不会像第一个三岁一样笑着指责你,骂你笨,他们甚至会反过来安慰你,让你不要放在心上。可你却清楚地感觉到他们转过身去的时候皱起了的双眉。
你知道你不能以跟过去同样的理由去搪塞你的失控了。
最后。
你又见到了一个健壮的护士,她同样下手没轻重,弄得你疼,你皱起了眉头默默流眼泪。
然后你又听到了很多人的声音,依然是尖锐的,不过这回你知道了,这是不好的声音。你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词汇去形容这种情绪了,总之是不好的。其实哪有那么多复杂的东西,好或不好就已足矣。而他们这回也注意到了你皱起的眉头,他们向你提很多问题,大概是问你好不好,你不知道怎么回答也已经没有力气去回答。
唯一相同的是你又记不得那个护士了。因为你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
也许很多年后,有人一看到某一个日子,微微湿了下眼眶。这个时候,你又重新被所有人爱着,无关长相,无关成就。你是过去的。你是所有谅解的代名词。
你带着自己的泪水来到这个世界上,那就让你带着所爱之人的泪水离开这个世界。
当我们老到恍若初生。
海
文/侯佩儒
1
我是阮微西。
站立在伦敦街头,几个说着流利英语的小孩子笑着跑过我身边,闪过的身影扇起一阵清凉的风。我轻轻掀起额前的刘海,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目光定在街边一扇略微破旧的门。
那是一扇历经多年风霜雨雪的木门了,门上有斑驳的木纹和不知谁家顽童写刻上的杂乱英文。甚至水泥地缝间伸出的一抹绿意也紧紧缠绕着门前花盆里的一根枯枝,不仔细看竟以为这绿是花盆枝头长出的。我想,这扇门或许很久都没有打开过了。
不远处刚好是音乐喷泉广场,播放着颇为热烈的英文歌曲,喷泉的水哗哗作响。我走过去坐在长椅上,角度刚刚好可以继续观察这扇门。繁密的树上洒下奢侈的凉荫。
我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泛黄的旧照片,对比眼前的景象。
相似度为89%,只是树木高了许多,建筑也翻新了不少。但街的间距还是如此,那扇门也大致相似。
“没错,是这里。”
耳边白色耳机里突然传来沉闷的声音,我深吸一口气。是穆凉。
“那穆叔叔怎么说?现在去敲门?”我作势从背包中翻出一本书,至少这样会安全一些。在听不懂中文的英国人看来,我或许更像是在读书。
耳机那边似乎有些迟疑。
许久穆凉才开口道:“他说等等。而且我总觉得情况有些怪,你看右前方四十度方向的五米处有一个与你年龄相仿的女孩子。”
我用眼睛的余光扫去。素白衣衫与蓝色牛仔裤的普通装扮,斜刘海,黑发黑瞳的中国人,双手仿佛在把玩树叶。
“她怎么了?”我垂下眼佯装看书,轻声问道。
“好像跟了你很久。”
2
在中国,盛夏的阳光总是毫不吝啬地耗费着它的热情,或许它自是对浓云心生爱慕,所以只有在浓云出现的时候才会稍稍收敛变得矜持一些。到了傍晚六七点,纵然黄昏将天空染成玫瑰红,炽热的气息依然不散。而伦敦,此时天空正明,气候温和湿润。
我顺着伦敦一条不知名的街道前行,路边有着几百年历史的老房子偶尔会让我想起年少时看过的童话场景。似乎一不留神,优雅姿态微笑着的公主就要提着带着银丝的纯白裙裾走出来。
红色的公用电话亭终究让我忍不住拿出手机拍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