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着头突然哭了起来,眼泪落到地面上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很大,凉风吹鼓了她的上衣。
“说吧,你一直跟着我想干什么?”我不为她的眼泪所动,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只是一直哭,一句话也没有说。
“不说是吗?那么一会儿我就把‘重生’毁掉。”其实我并不确定她跟着我是为了得到“重生”,但现在她沉默,我也只能赌一把了,“你选择。你说,还是我毁。”
“别。”她突然拽住我的手,慢慢蹲下去,“能不能让我先哭一会儿再说?”
她仰着泪眼看我,我不知怎么心就一软,点了头。心想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听她说话,声音很脆,很清。
星光突然从乌云里挣脱出来似的,落尽世间所有悲欢。
“我母亲病危了,我需要‘重生’。”她声音颤抖,却很坚定。
其实我也不曾了解“重生”,只是觉得能让一个背叛好友的人浪子回头,定是很厉害的:“抱歉,我是在执行任务,我必须把‘重生’还给它本来的主人那里。
或许,你可以找那家人去求求情。”
她握住我的手,我觉得不大自然但也没有挣脱,我能感觉到她全身都在抖:“可以吗?”我点点头。她带着未擦干的泪就这样突然笑了。
“而且,你不如先回去再陪你母亲最后的一段日子。”我居然有一种想要安慰她的冲动,“对于年数已大的人来说,可能并不在乎还能活多久,而是孩子有没有在身边。等到我归还‘重生’之后,我再带你找那家人求求情。你看这样好不好?”
“我母亲才四十多岁。才不老呢。”她噘起嘴,刚亮起来的眼眸又突然暗下来了,“是癌症。”
我忽然哑语了,只是拍拍她的后背。
她微笑起来,说:“我母亲说,无论未来的路有多漫长有多孤独,都要坚定地走下去。”
月色美得很虚幻,我似乎整个心终于被融化了:“这些天你赶紧回去多陪陪你母亲,我帮你。”
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却是感动所致。
“我叫乔沁。谢谢你。”
“不客气。”我拿出纸巾递给她,说,“今天就回去吧。”
她点点头,被我牵着一路走了回去。计划被扰乱,可我心里却像包容了整片星空的璀璨。
6
对于一块冰来说,温度升高它才会化成水。而大多情况下,温度回到原来的状态,水会再次冻结成冰。
那夜之后,我和那个叫乔沁的女孩再也没有说过话。我也不再打开电脑看她的位置,因为我拍她背安慰她的时候也顺手扔掉了安装上的定位装置。我想,一切都解开了,她大概再也不会跟踪我了。
可我总是会低估一些人。
一周后当我终于小心地打开了玻璃柜,取出写有“重生”字样的木盒的时候。
一把小刀从背后划破我拿起木盒的左手臂。
“对不起,我还是想要救我母亲。”
瞬间袭来的疼痛令我没有防备,一不留神乔沁已经抢走了木盒夺门而逃。
“浑蛋。”我咬牙没发出声音,迅速从右口袋中拿出创可贴贴在伤口上。俯身关上了玻璃柜,然后转身追上乔沁。
还好是深夜,乔沁虽然已经跑到我看不见的街角,但脚步的声音依然在街道里有很响的声音。
“穆凉,开始处理数据。”我拿出手机打开录音,并同步传给穆凉,“帮我根据传来的跑步的声音和声波规律判断那个人奔跑的方向。”
“好,”穆凉根据我手机传去的声音开始敲打计算机的键盘,“前方向左,再向右。”
我跆拳道练了七年,跑步也一点不差。我只觉得我被她完美的演技给耍了,我第一次因为被一个人欺骗而边跑边哭。有一股热血涌上头脑,我只知道一定要追上她,然后还她一刀。顺便告诉她,被人欺骗的滋味有多难受。
恐怕她对伦敦一点也不熟,跑的路都是偏僻至极的。被人追的情况下一般都是应该跑人多热闹的路会比较安全,我嘴角露出一丝嘲笑。就要追上了。
“好了,还给我。”
我想我这次是真的彻底恼了,所谓真心换真心,全是骗人的。我堵在她的面前,就那样冷漠地看着她。
“我求求你。”她抱着那个木盒,“给我好不好。”
“不。”我与她对峙着,“我现在如果拨打报警电话,你可能再也见不到你母亲了。”
她紧紧咬着下唇,眼泪一滴一滴流淌。这一次,我没再心软。
“给我。”
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那要么这样吧,你先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找到我而且跟踪我的?”
“他告诉我的。”乔沁这才有了动作,拿出手机让我看我接到任务之后两天她收到的短信。
上面不仅说我去取“重生”的行动,而且连我的年龄外貌衣着都简洁地描述了,更可怕的是我居住的旅馆和房号都写得非常详细。
但真正让我词穷的是看到发短信过来的手机号码之后。
那串手机号码,分明是穆叔叔的。
7
我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坍塌了。
我以为在这个世界上,我被谁离弃背叛都有可能,唯独除了穆叔叔和穆凉不可能。但现实突然抽了我一巴掌,那么响,火辣辣地疼一点一点抽干我全部的力气。
然后柔声告诉我,“看清楚了吗?你最信任的人背叛了你。”
阔别了好久的眼泪突然喷薄而至,所有的记忆逆空翻涌。世界变得好大好空,只有那一声嘲笑在不断被放大。
世界是什么?不就是心吗。
眼泪不断落下湿润了雾都。我好像模糊听到一条河流流过了几个世纪奔腾不停,我好像看到我一直在流云里不停行走却走不出来,也好像我从未活过也从未经历过看过那么多风景。
乔沁诧异,可还是趁机赶快跑了。
我没有再追。
好像所有的事情在那一瞬间都变得没有必要起来。我坐在街边看着天阶夜色,风凉如水吹进我心里,脆弱茫然泛滥成灾。
我看了一夜的月光。
8
穆凉的声音再也没有突然出现在我耳边的耳机里。我切断了所有与他之间的联系。
9
我与穆凉失去联系的第三天。
阳光很好,他穿着黑色衬衫逆光出现在我面前。我笑了,这些天看到的幻觉真多啊。
我走到他面前,目光涣散却满怀疑惑地看着他,许久才说出一句话:“穆凉哥哥,你长得真高啊。”
“微西,你喝酒了?”他用右手牵住了我的左手。就像小时候他总是带我出去看初开的花和孤独单调的电线杆那样。
“没有啊。”那些问题想得令人头疼,眼前轻薄的温暖将我困在落雨的梦境里。隐约我清醒地知道,他不会来伦敦找我的。心脏里超负荷的疼痛让脑子变得麻木。
“微西,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穆凉看着站在旁边怀抱木盒的乔沁,叹了口气。
“那事情是什么样的?”我仰着脸看穆凉的发梢,“是像最薄的云那样,还是像坚硬的钻石那样?”
乔沁从一旁走过来将木盒还给我,我不知所谓地接过来。她却突然用小刀在与我被划破的左臂相同位置划破了自己的左臂。鲜红的血液瞬间涌了出来,这鲜红忽然让我清醒起来。
我看着穆凉,缓慢地想起来所有的事情。发现并不是幻觉,甩开了他的手,仿佛我从不认识这个人。
“妹妹,对不起。”
是乔沁很脆的声音。
我愣神地指着穆凉。
“她受到很大打击了。”我回过头,看见穆叔叔一步步走来,我开始后退。
穆叔叔看着我说,“我没想过会造成这样的结果,我很抱歉。”
“微西。你听我说。”穆凉拉住我,面目上依旧是当年带我放风筝的神情。
10
“这个任务是确实存在的。但原本是想要我去完成的,因为伦敦太远,我们怕你出意外。”穆凉的神情和我最相信他的年华里的一模一样。
我轻笑一声:“可你们为了害我,还是让我来完成这个任务?”
“微西你听我说。”
我看着他,就好像他的上一句是“微西你玩得开心吗”下一句是“那么我们回家吃饭吧”一样平常的话语。
“你前年生日的那天晚上非要等十二点到来,可不小心睡着了。我抱你回房间的时候你说了一句梦话。你说,其实你的愿望不是拥有很多好看的东西,也不是吃到许多好吃的事物,而是想找到你的父母。然后跟他们说一句,你好想他们。”
我完全没有说过这些话的记忆,但那些话不轻不重刚刚好抵达心里最深处,和那些独自的想法产生共鸣。
“于是我爸开始根据当年收养你时你说的那些信息找线索。他找了两年,没有告诉过你。”我看向穆叔叔,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头上已经开始有白发了。
“就在那个任务接到的时候,我爸突然在网上看到乔沁发的求助。她说她的父亲在她六岁的时候因为海难离开人世,现在唯一的母亲病危。可那一瞬间我爸突然问她有没有妹妹。她说她母亲说她其实有一个比她小一岁的妹妹,但是在她六岁那年全家一起出去旅游的海难里,父亲离开人世,母亲和她幸存。妹妹一直生死未卜。我觉得我爸那一瞬间的想法也算是命运的机缘巧合,还好没有错过。”
我看向乔沁,心脏的剧痛似乎减轻了很多。
“后来我爸查了更多的信息,已经确认你就是乔沁的妹妹。可是我们都了解你的性格,你那么敏感,我们怕你以为我们想赶你走,也怕你见到乔沁和你们的母亲明明想亲近一些,但会搞砸,最后一个人自责难受。所以我们才让你去执行这次任务,也为你创造了这次偶遇。”穆凉揉了揉我的头发,“只是没想到最后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我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我走到穆叔叔的面前,带着哭腔说道:“谢谢你,穆叔叔。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叔叔。”
11
“误会都解除了。”乔沁笑着对我说,“果然血浓于水,见到你总是没有足够的决心来对你狠心。”
“真疼。”我也笑了,“那你妈呢?不,也是我妈。”
“穆凉他们来旅馆找到我的时候就告诉我了真相。我便打电话给母亲说找到你了。她很高兴,说终于没有遗憾了。然后今天早上我还没来得及带你回去她就离世了。”乔沁突然变得忧伤,故作出来的轻松反而加大了伤感的力度。
我也突然静默,心上有缺氧一般的感觉。
“虽然听说你们执行任务是不能过多地看物品的,可我已经看过了,你们再看看也无妨。看完再给他们送回去吧。”乔沁打开木盒,在我们都全无准备的时候。
木盒里跳跃出蓝白色的光点,在清爽的空中排列组合,出现一段文字。
“在这个浩瀚的宇宙里,有无数的星球和行星。我们只是其中像尘埃一样渺小的存在。可是尘埃就像影子,在某些特定的时刻也会变得特别,比如阳光最盛的时候会将影子照耀成深蓝黑色。尘埃也一样,我们也一样。
“忘掉过往的一切吧,悲伤也好,难过也罢。在落雨的时节听雨落的声音,在开花的时节听花开的声音,在飘雪的时节听雪飘的声音。在某一个时刻,你就会变成一个新的自己。”
我突然就湿了眼眶。
我想,那个老人的好友一定是心理医生。
伦敦天空飞过的白鸽,像是飞回故乡的白色航班。
原来所谓“重生”,都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只是赠予在世人们的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