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说人鱼救过我呢?”我淡淡看了一眼母亲。果然,她摆摆手:“小孩子净说瞎话,等会儿吃完饭没事赶紧睡觉,不许胡思乱想了。”
我每日待在家中,不断被母亲灌入从外面拾来的闲言碎语,自然没法去看辰希。
她还好吗?是不是无聊了?会不会寂寞呢?我整天徘徊于堂前,脑海中仅剩下辰希的身影。
难得清静的时间里,我终于能够静下心来,思考近来发生的一切。那些原本只存活在故事里的情节挣脱了桎梏,在我的身上轮番上演。人鱼传说、意外的溺水获救、火红色的鱼鳞,以及辰希和瓶子的反常之举。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独自摸索,却毫无头绪。
我仰头望天,阴沉沉的雨云压了下来,大风四起,广阔的天幕摇摇欲坠。我坐在躺椅上,感觉冥冥之中的一切即将随着肃杀的秋风步入故事的结尾。就在这时,瓶子焦急的呼喊声从院墙上传来。他斜跨在墙头,身上的衣服被大汗浸湿,显然是从何处一路狂奔而来。
“洛凡!”他大声喊我。
“辰希出事了!”
我紧紧跟在瓶子的身后飞速穿行。转过巷口时刮来的烈风抓起一把沙猛地甩在脸上,宛若刀割。我用尽了全力向前奔跑,狠狠喘着粗气,来不及细问,然而瓶子凝重的神情早已将我的心一脚踹入谷底。
来到辰希家的时候,我已累得不成人形。
“怎么回事?”我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上气不接下气。
瓶子指了指门,低下头来不再说话。我缓缓站起身,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地踏上去。身后飞沙走石,潮水翻涌。我在门前站定,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握住门把。
开门的瞬间,一种突兀的恐慌从小屋内轰然喷发出来,我努力抑制着粗重的喘息,扶着门沿蹑手蹑脚地向内走去。当我看到躺在床上,虚弱憔悴的辰希时,整个人都惊呆了。仿佛从未有过腿脚一般,我扑通一声跌坐在地。
细密的火红色鳞片从辰希光洁白皙的小腹处蔓延而下,包裹着臀部,将下半身的腿脚全部连接在一起,化作一条宽大的鱼尾从床脚斜挂下来,荡在空中的鱼尾轻微地跳动着,仿佛一条长时间脱水的鱼。
我死死捂住嘴巴,竭尽全力想要喊出辰希的名字,却只能发出近似野兽般的低吼。瓶子快步走上前来,将我从地上拉起。
“她怎么了?!”我猛地转过身,一把揪住瓶子的衣领,疯狂地大喊,声嘶力竭。
“洛凡!你冷静点!”瓶子用力挣扎。轻微的咳嗽声从床头传来,我松开手,扑到床前,看着辰希布满汗珠的脸颊,我感觉自己的理智正被一点一点地吞噬干净。
“辰希!”我颤抖着抓起她苍白的手,冰凉刺骨。视线瞬间化成一片,一股热流从眼眶里翻滚下来。
“洛凡……”她轻声呼喊我的名字。“对不起啊,让你看见我这副样子……”
她呢喃自语。
“没事的,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用力挣扎起身,坐到床边,将辰希紧紧搂在怀里。我伸出剧烈颤抖的手指,缓缓触碰到那条火红色的鱼尾,如玉般的温凉触感从指缝间渗透进去,恍如隔世。
“瓶子!”我转过头向他使劲叫喊,“辰希到底怎么了?你们究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瓶子深吸一口气,哽咽着转过脸去。
“你和王彪比赛溺水的那天,是辰希变成人鱼顶着海浪将你救上岸的。”瓶子说着,慢慢蹲下身子,用手捂住了脸。辰希倚靠在我的胸口,轻轻闭上眼睛。刹那间,那道红影又在我的脑海里游动起来,披着蔚蓝的柔光,宛如落入凡间的天神。
眼泪倏地流淌下来,我用力摇头,将她搂得更紧些。
“见你一直不上岸,我便沿着海岸线独自寻找,却在傍月滩尽头的草丛里找到了搁浅在岸边的辰希。”瓶子已经开始呜咽,“她告诉了我所有有关人鱼传说的真相,她说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等到潮退之夜,所有人鱼的记忆会随着海浪一同消退,她会变得越来越虚弱。”
瓶子的话仿佛毒刺一般狠狠扎在心头,我看着怀里憔悴的辰希,如同熟睡的婴儿一般飘浮在迷蒙的世界里,就像秋日里的风,轻飘飘地越飞越远。
“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歇斯底里地哭喊。
“告诉你有用吗?!”瓶子突然冲了过来,捏住我的肩用力摇晃,他红着眼睛瞪着我,“你以为我阻止你和辰希的交往是因为我害怕王彪找碴吗!她每次化身成人形都要消耗掉大量的体力,为了和你待在一起,她连命都可以不要,你有想过这些吗?”
全身仿佛僵死一般,我愣在原地,太阳穴突兀地疼,整个脑袋嗡嗡作响。瓶子沉默了,缓缓松开我的肩膀,摇晃着后退,扑通一声跌坐在地。
猛然间,我想起所有的过往,为何溺水时我能幸运地活下来,为何瓶子不断阻止我,为何辰希会如此熟悉人鱼的故事,会突然病倒,会一天天急剧地衰弱。我低下头,紧紧咬住牙齿,却仍旧无法阻止满满的悔恨溢出眼眶,在脸颊上肆意翻滚。
我紧紧握住辰希冰凉的手,注视着她柔美的脸。我想起辰希总爱在夏天穿的那条宝蓝色裙摆,想起她和浪花一样可爱的微笑,想起她在风里飞扬的黑色长发,想起她明亮的眼睛,就像九月天空那般晴朗。她喜欢缠着我和瓶子坐在海滩陪她看海,她说她害怕漫长的夜,害怕一个人的寂寞时光……秋风依旧呼啸,猛地撞在房顶上,传来嘎吱嘎吱的哭泣,悲伤而凄怆。我努力抑制住胸口噬骨般的疼痛,深吸了一口气。
“我能挽救些什么?”我带着些许颤抖的哭腔缓缓开口。
瓶子似乎也从伤感中回过神来,他抹了一把脸,从地上迅速爬起。
“带辰希去大海的最中央,让月光照在她身上。”瓶子说着,走到我的面前,“不过要赶在午夜之前。”他静静注视着我,“也许这样,辰希能恢复过来。”
我紧了紧拳头,迅速坐起身,揽住辰希,将她小心翼翼地抱起。瓶子快步走向门口,我紧随其后。
令人窒息的绝望再一次降临在我的头上。
开门的瞬间,瓶子猝不及防,和匆匆而来的人影撞了个满怀。堵在门口的身形如同一块巨石,狠狠砸在心上。
“王彪?!”我听见瓶子失声惊呼。
看见我的瞬间,王彪的脸立刻拉了下来:“小子,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你……”
他的视线移至我的怀里,脱口而出的愤怒竟硬生生地被他咬断了去,孤零零的半截话飘摇在死一般寂静的空气里。我看见,王彪原先的怒火渐渐被惊愕取代,他慢慢退后,抬起手来指着我,脸上的惊愕迅速化作惊恐。
“人鱼……”他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随后掉头就跑。
“喂!王彪!”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转身看瓶子,他的脸阴沉得可怕。
“快走!”瓶子一把拉住我,疾步而行,“王彪肯定是回城里报信去了,不出意外,马上就会有人带着家伙赶过来了。”
“我要船,有船吗?”我紧紧抱着辰希,问瓶子。
“船我备好了,我爸的渔船。”
“那你爸打鱼怎么办?”我震惊。
“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瓶子抛给我一个背影,一路向前,“等会儿你带着辰希走,从这向西,船上有罗盘。我留在这挡住那些村民。”
狂风迎面刮来,卷动着瓶子杂乱的头发波澜翻涌。望着前面瓶子模糊的背影,我忽然鼻子一酸,用力甩甩头,继续向前。
我将辰希小心地放在甲板上,立即跳入海中和瓶子一起拉着纤绳顶着海浪步入前方的一大片黑暗之中。身后的海涯上火光四起,杂乱的脚步、呵斥、铁器碰撞时尖锐刺耳的嘶叫像毒蛇一般缠绕过来。深沉的恐惧从天空缓缓压下。
“快!”瓶子更加卖力地拉着纤绳,一个劲地催促我。
汹涌的人流愈来愈近,我已经能看清烈烈火光中一张张凶恶的脸,似乎青面獠牙,身材高大。猛然间,那样荒诞的传说再度浮现于我的脑海。据说人鱼青面獠牙,身形高大。我记得母亲是这么说的,我忽然感到一阵心寒。人们口耳相传的怪物,究竟是那些徜徉在传说里的美丽生灵,还是苟且于俗世凡尘的他们自己?
瓶子用尽全力将我推上甲板的时候,海水已经漫到他的下巴。他扬起脸来看着我,目光里蕴含着朦胧的情感。
“快走!”他用力拍了拍船体,立刻转过身向着灯火攒动的岸边游去。我爬到辰希身边,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望着飘摇在海水里的瓶子的身影,我的眼泪瞬间流淌下来。
银白色的月辉穿透云层,撕开海面上淡淡的寒雾,宛如灵境。辰希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月光笼罩,她下身红色的鳞片泛起温暖的柔光,我抚摸着那如绸缎一般细腻的鱼鳞,胸口的疼痛却无从说起。
辰希伸出手来,轻轻附在我的手背上,冰凉的掌心里总算有了一丝温度。
“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她弱弱地问我。
我使劲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
“好点没?”我凝视着辰希,恨不得将她化在自己的身体里。她点点头,勉强从我的怀里挣脱开来。她看着我,目光里满是留恋。清朗的银白色月辉从遥远的海天之域浩荡而来,洒遍整片大海。这样的场景再一次重现在我的眼前,和那一夜的梦几乎相同,梦中的船坞迷失在最后的章节里,宛如传说一般的情节彻头彻尾地照应起来。
“辰希,”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你相信童话故事吗?”
她微笑着点点头。
“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好吗?”
“好啊,什么故事?”
我抬起头,看着头顶璀璨的星空。
“人鱼传说。”
辰希半躺在甲板上,半眯起眼睛,静静地听,她听得累了,就靠在我的怀里。
没有构思,也毫无章法的故事,却宛若流水一般从我的唇齿间涓涓而下,在无垠的海面上静静地流淌。她似乎困了,倚靠在我的胸口沉沉睡去,温润的鼻息喷吐在我的胸膛上,嘴角还挂着甜甜的微笑,像不谙世事的孩子。
辰希,你知不知道,你第一次和我讲故事的时候也是这样淡淡的微笑?
你有没有看清我第一次吻你时脸红心跳的样子?
你记不记得故事里的人鱼只有短短四季的记忆?
如果潮汐将席卷着记忆中的你向着海天之域滚滚而去,那我就这样一直讲下去,将人鱼的传说,我们的故事深深刻在你的脑海里。
我停顿下来,看着安眠的辰希。月的羽翼化成点点星辰洒落下来,飘落在她的脸上,美得超脱尘俗。
潮退之夜,人鱼前世的所有记忆会随着海浪消退。瓶子的声音依旧在耳畔回响。
我缓缓低下头来。
霎时,遮天蔽日的疼痛从胸膛里轰然喷发出来。在广阔无垠的大海上,在明星朗月的遮蔽中,我终于撕心裂肺地哭出声响。
老人静静地坐在礁石上,面朝大海。手里夹着的半截香烟也燃烧干净。天边火红的云霞仿佛烧入他的眉宇,微微泛红的脸颊看上去似乎带上了些许醉意。少女依旧托着下巴,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好像在期盼下文。
“没有了吗?”少女问,“语气透露出淡淡的迫切。”
“呵呵,还有还有。”老人双手扶着膝盖,缓缓站立起来。
“今夜该退潮了吧,”老人笑着自言自语,“夜晚海边空气阴湿,我这把老骨头可吃不消哟,该走了,该走了。”说罢,老人转身就欲离去,少女急忙来到老人面前。
“您明天还来吗?”
“来,一定来。老人笑了笑。”
“那您明天继续说给我听吧。”女孩略微沉吟,爽快地回答。
“怕是明天你就忘记了呢。”老人摇了摇头。
“怎么会?”少女甩了甩乌黑的长发,“那明天见啦?”她朝老人摆摆手,向着海边走去。
老人静立在原地,目送着女孩的离去。
“真的是很长的故事啦,说起来的话有几十年那么长呢。”老人低下头来,轻声自语。这么多年,你确实一点都没变啊。
怕是明天,你又该忘记了吧?辰希。
两滴温热的液体从老人沟壑纵横的脸颊上滑落下来,消失在脚下的沙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