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搅动着海水的咸腥味缓缓升入天空,似乎连光线都变得浓稠,它们透过天边层层叠叠的云翳投射下来,在地面上扯出万物浅浅长长的孤影。我被笼罩在这样的孤影里,以至于辰希的声音都没能将我从中拉扯出来。
“喂!”她使劲摇了摇我,我恍然回神。辰希蹲在我的面前,略有些诧异。
“想什么呢?叫你也不应。”她张开五指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输了。”我看了看她。
她微微一愣,垂下眼帘。
“我知道。”
“你知道?”我诧异。
“是我告诉她的。”瓶子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他倚靠在木桩上,皱了皱眉,“你们有什么话快说吧,等会儿王彪来了看见我们在这可不好。”
一阵怒火瞬间升腾上来,我攥紧拳头刚欲起身,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按在我的手背上,辰希将我的手指温柔地扒开,握在她温凉微湿的掌心里,她冲我摇了摇头,清亮的瞳孔里噙着水汽。
见我安静下来,她转身对瓶子使了个眼色,瓶子欲言又止,无奈地甩甩头远离开来。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自找苦吃。”她幽幽地看了我一眼,眼眶里满是忧伤。
我握了握掌心里柔嫩的手,却不敢用力。
“今天为什么不来?”我看着辰希的脸,猛然一阵委屈从胸口泛了上来,“你来的话也许我就不会输了。”我努力克制声音的颤抖,然而酸酸的感觉却一个劲地涌上鼻梁。辰希伸出双臂,抱了抱我:“对不起。”她将嘴附在我的耳畔,轻轻地说,语气柔软得就像一朵飘在空中的云。
“我讨厌你总是这么自作主张。”她渐渐哽咽起来,“下次别再这么倔了,知道吗?”她说着,环绕着我的手臂微微用力,将我搂得更紧些。势如涌浪的疼痛冲刷着胸口,我狠狠点了点头。
我把脸埋进她乌黑的长发里,嗅着里面幽幽的芳香。
“辰希,我今天看见……”
“看见什么?”辰希依旧抱着我,轻声问。
那道红影又在脑海中游动起来。我深吸一口气。
“人鱼。”
说完这两个字后,仿佛是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就像是灵魂被抽离而出。只在那一瞬间,辰希似乎是轻微地颤了颤,她坐直身体,皱着眉头紧紧看着我。然而,出乎意料地,她并没有开口反驳。辰希站了起来,拉着我。
“去哪?”我问。
“带你去看一样东西。”她头也不回,只是拉着我一个劲地向台阶上走。我站在门口,看着辰希消失进里屋然后出来,手上似乎多了什么。她来到我面前,张开手掌,两片火红色的鳞片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霞光洒于其上,鳞片内部透明色泽的经络在视网膜上缓缓跳动起来。
“送给你。”她将鳞片递过来,“上回在海滩边捡的,也许是人鱼留下的吧。”
她注视着我,茶色的瞳孔迎着光线缩成一个点。我伸手去接,指尖上传来如玉般的丝滑触感,温润微凉。正要缩回,辰希却轻轻抓住我的手。
“以后晚上能来陪陪我吗?”她看着我,眼里满是恳求。“我怕一个人的寂寞时光……”她喃喃自语。
我一愣,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我和瓶子各自低着头,怀揣着两份沉甸甸的心事踽踽独行。我紧紧攥着手里的鳞片,掌心浸出了汗。下一个路口,瓶子停了下来,他瞅了瞅四周,随即一把拉住我。
“以后别再去找辰希了。”他压低了声音。
“你知道这不可能。”我语气冰冷。
“你就不能听人一次劝吗?”
瓶子盯着我,眼中满是嗔怒。我沉默了片刻,仍旧摇了摇头。
瓶子静默在原地,白亮亮的月光披满他的头发,裹上一层满满的失望。他张了张嘴,似乎很想坦白什么,可是欲言又止。他的表情很慌乱,我从没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他摇了摇头,转身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夜风从巷口昏黄的路灯下吹拂过来,冻得人心瑟瑟发抖。
那一夜,双腿又开始隐隐作痛。我彻底失眠了,看着手里温凉的红色鳞片,胸口堵得发紧。我想瓶子一定有什么瞒着我,就像我没有将溺水时的所见之物告诉他一样。
人鱼传说仍旧在西城的大街小巷里流传,宛若海角天涯的风,来时风起云涌,却无形无踪。唯一不同的是,我竟然渐渐开始相信那样的传说。
夜深人静的夜晚,我被各种梦的肥皂泡包裹着,坠入同样的蔚蓝之中,四周的光线在潮水里穿梭,一条美丽的人鱼在我的身边游来游去。她甩动着宽大的尾,仿佛一条红色的丝带缠绕在我的周围。她悄然游到我面前,黑色的秀发在水里蓬松开来,如同风中飞扬的裙摆。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两片红宝石般的鱼鳞,伸手递过去。
她的美眸里流露出一抹诧异,她轻轻摇了摇头,怜爱地注视着我,清朗的眼睛像九月的天空。她吻了我的额头,嫣然一笑,转身向着更深更深的海底游去,除了一些气泡,什么也没留下。
每天的傍晚,我仍旧会去傍月滩,听辰希说前天未说完的故事。她总是倚靠在门口,微笑着向我招手,开口的瞬间云霞满天。只是辰希的脸色日渐憔悴,手脚越发的冰凉。她开始变得爱哭,常常看着月光发着呆,在转过头的时候,满脸都是亮晶晶的泪痕。有时,当我询问起辰希的经历,她也只是浅浅地一带而过。
“我不记得那么多了。”她总会这样搪塞我。
辰希告诉我,记忆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就如同潮水,会滚滚而来,也会哗哗而去。退潮的时候会带走沙滩上所有的痕迹,抹平细密的沙土,等待着另一个来访者在上面种下新的脚印。人鱼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尽管拥有着永恒的生命与不老的容颜,可却仍然抵挡不住记忆的褪去。这对人鱼而言算是比死亡更难以接受的事情。
言至此处,她突然不说话了,清如溪水的声音如同被人抽刀斩断,飘荡在夜风里。紧握在掌心里的手忽然颤了一下,渐渐蜷缩起来,躲在我的手掌的最深处,仿佛一个受了惊的孩子。月亮在那一刻缓缓攀上云端,银白的月辉洒在辰希的脸上,忧愁而柔美。那一刻,一股灰暗的悲伤从她的眼神里悄然流淌出来,凄楚,决绝。
夏末那天傍晚,我照常去看辰希。趁母亲出门之际,我从衣柜里摸出存了好久的零钱,偷偷跑到南门买了辰希最爱吃的酥饼。到达傍月滩的时候,暮色几乎散尽。辰希并没有责怪我迟到,她依旧倚靠在门框上,站在柔和的海风中向我招手。
我注意到,她的笑容比起昨天时的又憔悴了一些,宛若千年之前的精美瓷器,苍白而易碎。我小心翼翼地捏了捏她的脸:“笨蛋,外面风这么大,不是让你在屋里待着吗,本来身体就不好……”
她轻轻吐了吐舌头,一副乖小孩的模样,我伸出手,轻轻抱着她。
“张开嘴巴,闭上眼睛。”我说。辰希很听话地照做了,我将酥饼取出一小块悄悄放进她的嘴里。她的身体猛地一颤,两行泪水浸湿颤动的睫毛流淌下来,滴落在我的掌心里。
“怎么了?不好吃吗?”我忽然慌了,不明白前一秒还嘻笑的她怎么突然就哭了呢?
当辰希颤抖的声音传入我的耳膜时,整个世界似乎都震了一下。
“洛凡,忘了我吧……”她无力地靠在我的胸口,轻声自语。
我不懂辰希这句话的意思。
那一晚,她软在我的怀里轻轻地哭,终于哭得累了才悄悄睡去,我将她温柔地抱起,缓缓放在床上,浮在手臂上的重量就像一缕飘散的沙。我看着辰希脸颊上的泪痕,心疼到了极点,悄悄退出屋子,轻轻关好门。
冰凉的夜从头淋下,洒在身上的尽是万斗星光。我一个人,静静地走在沙滩上。
清朗的银白色月辉从遥远的海天之域浩荡而来,洒遍整片傍月滩。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我忽然想到,这竟是自己卧床不起的最后一夜所梦之景。猛然之间,我暗暗害怕起来,冷冷的海幽幽地呜咽,瑟瑟发抖的湖面泛起寒寒的光。我忽然觉得这一切竟越发地照应起来,像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早已被某个神秘人悄悄编写好塞进生命,等待着我去将它翻开。
愈想愈害怕,顺着海岸迎着风,我开始奔跑,拼命地奔跑。我要跑到故事的结尾,一切终了的章节里去。云飘了过来,遮住朗月,天地骤暗。海水哗哗地翻涌,四周的树林飒飒迎风,喷吐出种种诡异的声响,口无遮拦。
我一个急刹停在原地,瞪大眼睛望着前方,爬虫般的恐惧侵略上头皮,我却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远处的沙滩上,一个细条条的黑色阴影从海水里慢慢站立起来,似乎是同时看见了我,它向我飘过来。我想起传说中在潮汐之夜寻人附体的海灵,顿时喉咙里噎得发紧,连呼喊的勇气也被吸吮得一干二净,我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拔腿就跑。
那阴影开始追赶我,移动的速度越发加快。我手足无措,寻了一块大礁石,迅速藏匿其后。背抵的冰凉的石面,我捂着嘴,小心翼翼地喘着粗气。
近了,我已经能听见它在乱石间穿梭的声响。一阵风猛地抽在身上,鸡皮疙瘩碎了一地。
更近了,它剧烈地喘着气,缓缓靠近礁石,我似乎都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我狠狠咬了咬牙,死死盯住石头边缘,既然横竖难逃一劫,不如和它拼个鱼死网破。
它探出脑袋的瞬间,全身的肌肉陡然觉醒,我猛地拔地而起,双手紧紧锁住它的脖子,右腿用力一钩,将它掀翻在地。就在我抡起拳头准备击而杀之的时候,那生物发出令人诧异的嘶吼。
“洛凡!是我!!”
我用力刹住全速而下的拳头,大惊。
“瓶子?!”
我赶忙从他身上站起来,两腿一软瘫在地上,惊魂未定。瓶子狼狈地挣扎着坐起身,喘着粗气。
“你干吗?”他摸了摸被勒疼的后颈。
“我还要问你呢!”我没好气地回敬他,“大半夜的跑到这来。”
瓶子站起身,拖着我的手:“快起来,你整晚不回家,你妈正到处找你呢。”
瓶子的话将我扇醒,我一直陪着辰希,竟然忘记了时间,现在可是半夜了啊,我心里暗叫不好。
“你妈来找我,说你不见了,急得不行。我想你肯定在这,就找过来了。”
瓶子甩甩手,快步向前,我一言不发,低着头紧紧跟在他身后。
“洛凡。”瓶子突然刹住脚步,我一不留神,撞在他的后背上。“又怎么了?”
我捂着撞疼的鼻子,一阵恼怒。
“你又去看辰希了?”瓶子背对着我缓缓开口,语气里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
“如果你想劝我放弃就省省吧。”我冷冷地甩下一句,继续向前走。瓶子伸出手来,抓住我的腕。
“好好对她。”他如是说,“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
秋初的第一天开始,我被母亲关了禁闭。她说只有这样才能拴住我的腿,免得哪天再跑去傍月滩瞎转悠被人鱼捉走。我仍旧记得瓶子那夜的话语,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令我始料未及,不过好在他终于不再反对我和辰希之间的交往。我被困在家里,只好麻烦瓶子每天下午去一趟傍月滩,替我和辰希传话。
人鱼的传说仍在继续,宛如鬼魅一般游窜在大街小巷,西城里的人们逢夜闭户,在夜风的呼啸声里点起一支蜡烛,躲藏在微弱的光线里悄悄扒开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惊恐。饭后的傍晚,母亲坐在堂前和我说着室外情形,南门的幺儿在风雨之夜去海边玩,再没回来。北岸的三李前些日子下海捕鱼,杳无音讯。
“现在外面已经不安全了。”她两手按在膝盖上,叹了口气。
我蹲在躺椅上,听她说着,兴味索然。
“你就这么肯定这一切是人鱼所为?”我问她。
“那还有假!”她立马回应,似乎是怕声音太大,她捂住嘴凑了过来,“据说人鱼形体高大,青面獠牙。”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的那一道红影又轻盈地游动起来。第一次,我才发觉人云亦云是如此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