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如刀
在一遍遍写下关于青春的字眼时,回首间才发现,每一处的笔迹都是那么模糊,像极了“拉菲尔前派”画中的神秘女郎——凌乱的线条夸张而绵远,扭曲成尖叫,然后死寂。
这样的青春,浩浩荡荡。
已经习惯听着班得瑞的钢琴曲,然后安然入睡。在空灵的世界里,执着地寻找梦生长的痕迹。
巡夜的老师五分钟内来巡查了三次。刺眼的灯光无声无息地照着,仿佛四周流转的时光。被照醒的我,在老师的灯光渐行渐远之时,把MP3拿了出来。微弱的灯光下,自娱自乐地欣赏着。
上铺的那个叫泉的男生,悄悄地爬到我的床上,问能否和我一起听音乐。我在黑暗中看着他同样漆黑的眼神,点了点头。他便掀开被子的一角,蜷缩着身子钻了进来。
泉睡在靠墙的一侧,脸对着我这一边。耳机多余的线缠绕在一起。他轻轻地说着自己今天的周练又考砸了,老师批评他,说像他这样的学生连大专都考不上。
泉说他担心爸妈知道他的成绩后会很伤心。
“为什么我明明很努力,还是考不好?”这句话是泉对自己说的。太多太多的问题,也许只有靠自己去解决。可真正当我们一路走下来,才会发现,很多的问题是无解的。
醒来的时候MP3已自动关机了。天空在黑夜与黎明交替之际,浮现出很浅很浅的淡蓝色的光;远方的天宇,有着灿烂的红,太阳即将升起了。
同舍的那些熟睡的如同婴儿般的舍友,安然地发出一声声均匀的呼吸,偶尔会有人发出一两声呓语。全世界都在做梦,每个人只能在自己的国度里寻找着金苹果和伊甸园。
回身再次坐到床边。泉稍微转了一下身,安静地睡去,侧身的脸上还隐隐约约辨得出昨日流泪的痕迹。我们总会在悲伤孤寂之时,流下眼泪。可在别人面前又得假装坚强,也许在黑夜里,心底的那股清泉才会汩汩而出。
已经忘记昨晚MP3内播放的那些“我爱你”等我们自认为感伤的歌曲。在这个悲伤如洪水般的时代里,我们总是以为自己很坚强。可当我们在午后的蓝天下蓦然回首时,才发现自己已被悄悄卷走。色彩斑斓的记忆在悲伤氤氲的季节里一点点褪色,继而变白。
远方的路灯忽然地泯灭,注视很久的眼睛陷入短暂的黑暗。耳边传来几声悠远的鸟鸣。一瞬间,自己仿佛生存于童话之中。可无论如何都是不切实际但却美好如斯的故事。
那些我们梦想扎根的地方。
时间仿佛是一座奈何桥,我们每天进行着24小时的轮回,从白天到黑夜,从梦睡到梦醒,从花开到花落。我们固执地不喝那碗混浊的孟婆汤,以为这样就可以将记忆永逝。却不知,在孟婆用她那混浊的双眼朝你挤出干瘪的笑容之时,我们早已忘却一切,包括前世,包括今生。
喜欢站在学校大楼的高处俯瞰这个川流不息的世界,看那些每天都会经过的人,都会发生的事。生命如河流般源远流长。可当学校将仍然很新的体育大楼拆掉重建时,才发现,昔日的高点已被另一个高点所取代。站在顶端的建筑工人,望着如蝼蚁般的我们,轻蔑地微笑。
我开始学会面对现实。
慢慢习惯三点一线的生活,慢慢习惯面对唾沫横飞的物理课上,大脑一片空白,可还是假装很认真在听的虔诚模样,慢慢习惯写下这些文字时,没有丝毫的愧疚感。
朋友对我说:“你变了很多,从前你不怎么说话,经常神经质地发呆,可现在你和同学们打成一片。”我上去敲他的头:“你才神经质呢!”
待朋友远去,背影缩为一个黑点。我看见北方的天空,一群大雁静静地掠过,排列成人字形或一字形的忧伤。
醒来,睡下,侧耳倾听那些来自北方的风。
秋天来了。
看着同学那些悲情的秋词陆续出现在校刊以及小城内的报纸上,油墨的文字已变为漂亮的铅字。当他们领着为数不多但足以炫耀一阵的稿酬时,我开始把杂志社寄过来的退稿信,摆成心中最爱的图案,然后一张张收起,最后锁进抽屉里,搁在最里的角落。
父母打来电话,说要好好努力,不能放松,可还是能感觉到他们一直憋在心里不忍说出来的话,我平静地握着电话的这头说:“爸,妈,你们放心,我不会做让你们烦心的事的,我会好好学习的。”听见爸妈欣慰的声音,我简单地说了声“再见”,然后便轻轻挂了电话。
那些最真实最简单的爱,那些最复杂最矛盾的情,两者终不会走到一块,文字只是他们痛苦的结晶。
身边的人开始热衷于星座研究,询问着自己喜欢的人的星座,然后在对方做出回答之后,爆出“哇,原来我的星座和你的一样耶”,然后很自然地熟络,如此而已。
而我更愿意研究我的钱包里还剩几张花花绿绿的毛泽东像,在饭菜并不可口但价格仍然很高的食堂里能混几天,以及省下几张够我买一张车票,仅此而已。
生活如一出独舞,静静的舞台,静静的灯光,静静的音乐,没有开始,没有高潮,亦没有结局,有的只是脚步徘徊之间,年华流转,悄然而逝。
又或许是一部静默剧,无声的语言,动作是最优雅的寂寞。
沉寂不知多久的校园广播不知何时又开通了,播音时段在午餐时间。偌大的食堂,几千人的同台表演,在我竖起耳朵听到广播里有位女生正在朗读戴望舒的《雨巷》时,浪潮再次袭来。坚持完午餐,走在落满了黄叶的小道上,听到沙沙的层层寂寞摔碎的声音,却只道:“天凉好个秋。”
夜里骨骼静静地拔节,成长的齿轮愈渐紧合,在阵痛的黑色的夜里,掉出青春闪光的屑末。
长大意味着什么,当我在笔记本上写下这句话时,同桌冷不丁地凑过来,眯着那双四百度的眼睛看了一阵说:“长大意味着你那双乔丹又该换成安踏,你那件361°的运动服也该换成大一号的阿迪了。”
我知道这些都是玩笑话,我知道我一无所有。
当身边的同学每两个星期换一套装备,并且口中还不停地唠叨“时代更新速度好慢”之时,我会摩挲着那双唯一的特步运动鞋,看着它周边裂开的口子,心想用101胶水粘一下就又能穿了。然后抬头看到那些挂在墙上李宁、安踏、耐克、乔丹……心里除了羡慕,有时还会发出“好有钱啊”的感叹。
就这样的物质世界,我们各自沿着自己的轨道,平静地生活,微笑地面对所有。
铁杆的兄弟开始为他这月的话费发愁,兴冲冲地跑过来问我借一元钱,并且发誓“我明天就还你”。我对他摆摆手:“兄弟之间,一元钱就不用还了。”兄弟立马说了“谢谢”,便飞奔回教室。
傍晚,兄弟说他又有话费了。我惊奇地问他哪来的钱,该不会上对面的农行去抢了吧。他不屑地摇了摇头:“去你的吧,全班五十几个人,一人一元钱,还不用还,呵呵。”我想,我对我这个兄弟是彻底无语了。
也就是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一群人,不断地在记忆的河流之中沉积成最温润的情愫。
杜拉斯曾说过:“回忆是一个人慢慢衰老的过程。”在我第十八年的青春正在成长之时,那身后的十七年韶华正在风中一点点飘逝。我害怕忘记,害怕忘记你们的模样,害怕你们的离去。
转身,我将回忆打扫得干干净净,慢慢地累积为花冢。抬头看见远方的天空,阳光温柔地来临。
就是这样的青春,浩浩荡荡的青春,如刀般胁迫而过。
迟到的雪
深夜,零星点燃的灯火在雾气弥漫的城市中一点点湮灭,如同被一块巨大的黑色橡皮擦擦掉所有故事的痕迹。地平线的尽头,幽紫色的光线和墨色的夜空交融在一起,仿佛一头静卧在世界边陲的水牛。在它无限庞大的身体里又睡着无数个哑巴。
窗外星光寥落,女人坐在沙发上,对着联络本上那个熟悉的名字打电话。
“那你现在可以来修吗?无论多晚,我都会等你……”女人对着手机轻声说道。
电话那头传来男人推脱的答复,女人眼角原本还存留的亮光一点点暗淡下去。
“那好吧。”女人怨怼的口吻像一朵玫瑰花瓣谢在句末的语气词上。
随即对方挂掉了电话,女人呵出寒夜里几丝微弱的气息。气丝游离在每寸寂静的空气里,逐渐冷却,变成碎屑,落到了地上。
“皓然,你明天真的会来吗……”
日光灯一瞬间熄灭,世界随即跳进一片沉寂的黑暗之中,只听见浴室里水龙头滴水的声音,从罅隙中析出,聚集,鼓胀,没有一刻迟疑地坠下,滴落到她散乱的长发上,再也寻不到一丝踪影。
床头的闹钟拉紧时间的弓弦时,宁湘怡用手推了推还在熟睡的周皓然。周皓然侧了侧身体,略长的头发凌乱地遮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高挺的鼻梁上还留有淡粉色的唇彩。
“啊,不会已经过八点了吧?”周皓然看见从百叶窗投射进来的光线在床上蠕动着,匆忙跳了起来,一边穿上衬衣和牛仔裤,一边又问着一旁的女友宁湘怡:
“帮我看看几点了?”
“一早起来精神还这么好?不用这么着急啦,七点刚刚过一刻。”宁湘怡拿过闹钟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随即一阵笑声在房间里回荡着,点亮了这个清早。
穿过教堂边上一群灰鸽子的哨音,寂静的街道上逐渐出现人群繁忙的身影,一群沉默的孩子摁着背带等待学校班车,光线像头发,在靠近热量的地方慢慢生长。
周皓然眯了眯眼睛,脑子还未清醒过来,像记住了很多事,又像忘记了很多事。昨晚电话里女人幽怨的口吻,女友嘴唇紧紧贴于自己脸部后又刹那分开的声响,不断搭载早晨的风进入耳鼓里,周皓然晃了晃脑袋,最后留下的声音来自宁湘怡在他出门时丢出的话:“你要记得早点回来,中午一起陪我妈吃饭,顺便回来时也把头发剪一下,我妈不喜欢头发太长的男生,还有,手机别忘了拿……”周皓然想起宁湘怡带着略微命令的口吻以及她母亲前几次看自己时异样的眼神,头顷刻间耷拉下来。
远处开来的公交车此时仿佛跟周皓然的情绪一样,车胎瘪了下去。周皓然一只手提着工具箱,一只手摸了一遍裤兜里的手机,随即被身后的人群簇拥着上了车。
周皓然有点厌恶宁湘怡的母亲,因为他知道这个顶着一头金黄色卷发的女人打心眼里也不喜欢自己女儿挑选出的预备役老公。宁湘怡偶尔领着她母亲来到她和周皓然合租的住所时,恰好周皓然刚忙完活回来,黄色的塑胶手套还没摘下来,她母亲鄙夷的视线总会落到上面,直到周皓然脱掉手套后,才移开视线,干咳数声,开始说话。
她嘴角抖动时,脸上干瘪的皱纹变得尖酸刻薄起来,那些涂抹在老脸上的粉粒一点点松动,然后掉下,每次总能砸到周皓然的心口上——“你应该也看得出来,我们家条件说不上太好,但也比你好点。我女儿自身的条件也还不错,找什么样的男人也都有……”
“也不知道她是哪根筋出了问题,这么多人里面偏偏挑中了你?你们年轻人管这叫缘分,缘分是个什么东西,靠得住吗?”
“虽然现在时代都变了,按理说,我不该阻拦你们,但你也要争气点吧,什么时候找份体面点的工作?否则要我把女儿交给你,我还真有点不放心……”
湘怡的母亲嘴里说出的话并没有留下半点台阶要给周皓然下。周皓然藏起心头的一阵灼热,在一旁点点头,没有一句反驳,并赔出一脸笑容。如果他能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这副模样,他觉得自己一定会顺手拿起什么把这镜子狠狠打碎,不留一点残像。
来解围的常是宁湘怡,她通常会在她母亲进屋坐下后,立即从客厅的水果盘里挑出黄色的橘子,然后在她母亲刚要说话的一刹那迅速把橘子剥好,凑过去,掰开一瓣直接往母亲嘴里送。“妈,甜和酸,我自己能够尝出来,您没事别老这么操心。”
湘怡的母亲刀锋般的嘴刚开一条缝,就这么被自己女儿给堵上了。虽然在尴尬的时刻,宁湘怡能为周皓然及时扑火,但在周皓然看来,大多数时候宁湘怡的脾气也倔得像一匹得费老大劲儿才能拉回来的驴,吵起架来,也从不会想到要给人台阶下。
周皓然感觉在爱情面前,自己永远是只沙皮狗。
车窗外的阳光逐渐强烈起来,扑闪的树影打在他清秀而白皙的面庞上,风吹进来,周皓然往自己过眉梢的发丝上吹气。发丝向上飘了一会儿,又迅速落下,打在睫毛上。周皓然迫使自己笑了一下,但他清楚看到那张映在玻璃上轮廓模糊的脸,没有一丝表情。此时,公交车的车胎瘪了下去,周皓然到站了。
女人把门打开时,周皓然看到的只是女人曲线生动的背影。
“美女你好。昨晚你打电话过来时,确实太晚了,所以没来,希望你能谅解……”
周皓然像平日一样熟稔地说着工作上的客气话。
女人没有回过头来看他,只是侧着脸用手指了指浴室。“水已经滴了好长时间,怕是修不好了,这下就麻烦你了。”女人带着礼貌又略微冷漠的口吻说道,随即往自己卧室走去。
周皓然提着工具箱还没走到浴室,裤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女人正准备把门掩过去,听到手机的铃声后,竟愣愣地站在原地。
周皓然接起手机,余光里见到女人就站在一侧望着自己,便轻声应着电话那头:
“好的,我知道,一定会记住的,你就放心去接妈吧,我现在正在工作中……”说完,他把手机撂回兜里。
“噗——”女人关上了房间的门。
周皓然在余光里瞥见女人的脸,虽然模糊,但仍能识别出是心形的轮廓,白皙,娇小,透出一点哀怨,如同一片忧郁的洋葱。周皓然喉结滑动了一下,向浴室里漏水的水龙头走去。
他先检查了一遍水龙头的情况,然后从工具箱里找出扳手拧开了水龙头,一些锈红色的积水顺着他结实的手臂滴下。正当他想从箱内取出绷带时,才发现绷带已经用完,而自己又忘了放新的进去。周皓然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把扳手重重地扔到工具箱里,然后走出浴室,往女人的房间走去。
他弯曲着手指,以手指头的第一关节往虚掩的门上轻敲了三下后说:“美女,你能出来一下吗?有事想跟你说。”
女人从房间里传出柔和而淡然的回话:“门没关,你进来说吧。”
周皓然轻轻推开了门,见到的依旧是女人的背影。她在折叠着床上的衣物,乌黑的长发垂到腰上。阳光透进来,空气中飘浮着细小的粉尘,窗户的玻璃上映出女人清丽而模糊的眉眼。
“一件工具落在家里了,我得回去拿一下。不过请放心,我会尽快回来修好你家的水龙头。”周皓然说着。
女人正在折叠衣物的手突然安静下来,停留在膝盖上一会儿后,又继续重复之前的动作,嘴边淡淡地说:“好,你去吧。无论多晚,我都会等你……”
周皓然听完,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但也没多想,只立马往家中奔去。
周皓然急忙掏出钥匙开锁,兜里的手机这时又响了起来。他一边开门,一边接听手机那头宁湘怡的声音:“妈特想吃笋干炒肉,家里的冰箱里好像没有,我想到超市买点……”
周皓然只管在手机这端点头,说:“好的,多买点。”
“对了,你要吃什么?”宁湘怡紧接着问道。
“只管做妈喜欢吃的就可以,我随便。”随即,对方挂了电话,周皓然也进了住所。
他听完手机里的“嘟嘟——”声,便随手把手机扔到沙发上,拖鞋也没来得及换上,就直接踩着女友早上拖得发亮的地板往平日存放工作物件的房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