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我突然想起来我的信,雨天,若是还在邮筒里,说不定就湿透了。我才是真的呆傻!我赶忙抄起一条裤衩,一边穿,一边往东跑,没两步就到了地方。
我盯着邮筒大口喘着粗气,邮筒已经变了样子:邮筒风情万种地敞着,深绿色的门在风中轻轻摇摆;铁锈溶在雨水中一滴一滴落下,斑驳的深绿色显得水润又鲜艳。
我拿出信堆最下面被雨水打湿的信,认真地端详了起来。信封上,两行字已经有些模糊,但能够清楚地辨认出来:610号三楼,杜简。我想,也许这个邮差就再也等不到了,他可能已经死了。我索性抱着信回家去。一路上,我走得很慢,这雨也不算太大,轻轻柔柔地滴在身上,真是令人愉悦啊。
到了家,我仔仔细细地把信上的铁锈全部擦拭掉,然后夹在杜拉斯的《情人》 里面慢慢晾干。虽然时间很长了已经,我却记得很清楚,那一页有一句我很喜欢的话:“肌肤有一种五色缤纷的温馨。”我抱着自己的有一种五色缤纷的温馨的肌肤,想象着杜简也有一种五色缤纷的温馨的肌肤,径直走进了梦乡。
今天上午,我在满屋的金光中醒来。阳光那么灿烂,一如那天见到杜简一样。
我决定直接把信送到邮局——我家往西一千米多一点就是邮局。我从加缪的《鼠疫》里拿出晾干的信,再次读了一遍那一页的那句我很喜欢的话:“对眼前他们感到心焦,对过去他们感到憎恨,对未来他们感到绝望。”多么恰当!
外面和家里其实一样,都没有风;外面和家里其实也不一样,更加亮一些。
我背着太阳,大步地往邮局走;影子在我身前陪我走着,比我还要高大,还要魁梧。
我又看了看仍然显得皱巴巴的信,那不过只是一封简单的信罢了。
走着走着,经过610号,我不由自主地抬头望了望。三楼有一个女人就站着窗前,她披散着头发,穿着一条红裙子,仿佛一朵绽放的玫瑰。我有一种冲动,我应该鼓起勇气把信交给她——也许她就是杜简呢?
我努力说服自己,我很不确定,我不能把信给她,这封信是我给杜简的爱。
算了,就算她是杜简,她也只是变了的杜简,我还是爱着原来的杜简,如水仙一般的杜简。我低着头看路,不再仰着头看她。
我鼓起勇气继续朝前走,前面是邮局,我一定要把我手上这封普通的信送到。
也许,我在邮局还能打听得到那个邮差的消息……迎面一道深绿色飞驰而过,我转身瞪大眼睛想要捕捉到那道深绿色瞧个清楚,阳光刺眼。
藤年
老家的院墙上,常春藤依然那么旺盛。藤蔓,绿了又黄,好多个白天黑夜,好几个春夏秋冬,都没能阻挡它傲慢的气焰,它一刻不停地吸取着阳光和养分,谁都不用保护和照顾它,它谁都不需要。
我握住一片藤叶,轻轻抚摸,甚至几次想要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用力地怀抱和亲吻。我们都有这样的回忆吧,我们在风中拔节成长,变成大人们期待的模样,却总是很轻易地忘记。比如说,这些藤叶,仔细观摩着,抚摸着,我慢慢想起些东西,它们隐在记忆中的那些纸张里,一遍遍染上渺远而虚弱的黄。
“熙熙,常春藤叶长出来了啊。”
“来,量身高喽,看看我们的小熙熙跟常春藤哪个高。”
“它治好了爷爷的关节痛,是很有用的药。”
“熙熙啊,爷爷老了。”
盛夏的阳光,微微发烫,照射在我的脸颊上似乎有种把水分全部蒸发掉的决心。
我紧握住藤叶,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啊,爷爷。
“唯熙?”
“哎?”我转过身,眼前的男孩子温和安静,眼角眉梢都有了些许变化,“卓颜?”
“嗯。”
“我回来了。”
“唯熙,你回来了。”他露出的笑容,有阳光洒下来的味道,是那么纯粹和美好。
我转过身,走向这栋两层楼房的大门,四片厚实的木板,门槛到达小腿,都掉了漆,斑斑驳驳那么古老。我掏出钥匙,缓缓推开门,吱呀吱呀的声音响彻耳际,阳光照射进昏暗的房间,能够在光线里看到飘浮的尘埃。
我说:“已经十年了吧。”
卓颜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边,白色衬衫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干净,他说:“嗯,都长大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迟疑,似乎很不相信这个事实。我去看他的时候,他低着头,额前几缕发丝遮住了眼睛,只留下轮廓分明的侧脸。
我们静静地站着,在明媚和昏暗中间,面朝昏暗,没有话语,兀自寂静着。
我的视线模糊了,模糊得看不清屋子里的摆设,看不清脚下的门槛,然后又渐渐清晰,眼前慢慢浮现出三个幼小的身影,耳朵里也听见了他们稚嫩的声音。
短发小女孩,长发小女孩,还有一个小男孩,追逐嬉闹,快乐地爽朗地大笑,纯粹是因为开心。啊,看得见草地了,整片整片,绣满了翠绿。他们躺下来,看着天空,喘着气。我眨了眨眼睛,他们来到一棵榕树下,短发小女孩坐在突生出地表的粗大根茎上,仰望着浓密的树叶微笑,风来了,吹起小女孩们的头发,吹起小男孩的衬衫,六月夏的微风,纯纯的,美好而安宁。
我伸出一只脚,跨过门槛,卓颜突然说话:“唯熙。”他叫我的名字,用夏天里短短的几秒,他的声音低低的,很清朗。
“你走了之后,晓舞也走了。”
我顿住了,很不愿意去相信,好几秒都没有呼吸,我咬住嘴唇,没有回头看他,我知道他一定和我一样,眼角正有细密的泪水淌过。晓舞已经走了,可是她的离开和我的不一样,她已经永远都回不来了。晓舞曾经说她想跳舞,在舞台上旋转舞蹈是她最大的梦想,可是她有先天性肌肉萎缩症,那个梦想不过只是个永远都无法实现的幻想而已。
“有一天过马路,她突然动不了,等人们回过头听见一声尖锐的刹车时,她已经倒在血泊中了。”卓颜的声音在我身后凝重地流淌着,好像一条混杂了太多泥土的江河。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凝滞着动作,呆呆地看着地面大片大片的灰尘,慢慢地视线开始模糊。这次又是什么画面,我喃喃自语。
啊,是晓舞家的花园,繁花似锦。晓舞坐在院子里,阳光给她镀上一层珍珠白的光芒。她招招手,折了一朵金香藤淡黄色的花,戴在我的发间。她说:“唯熙,你好漂亮。”那个时候的我只知道她生病了,根本不知道生的是什么病,我以为晓舞不久就会好起来的,于是听到她的夸奖我没心没肺地笑。卓颜在旁边看着我们,表情隐忍。晓舞还是坐着,摸摸我的长头发,很羡慕地说:“如果我也是长发就好了。”
因为疾病,没有过多的营养,晓舞始终保持着一头短发。当她说出想要长发的一刻,是有多么辛酸,那时的我并不能体会。
我抬起另一只脚,跨进了门槛,小的时候感觉是那么高,要很费力地抬高脚,然后几乎是保持一种爬过去的姿势,而现在很轻松就能够办到,我们,果然都长大了。
越走越远,晓舞,卓颜和我想要试着长大一点,却越走越远。
现在,我在昏暗中,卓颜在明媚里,我们的距离只是一道门槛那么近,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环境。我感觉很讽刺,我咧开嘴巴,嘴角上扬,无声地笑着。这么笑着却觉得好辛苦、好难过,这不是真正地想要欢笑,不是发自内心的快乐。我不得不承认,晓舞的离开让我好难过,好不知所措。不会再有这样的一个人了,就算是一模一样的脸颊,一模一样的举止,也不代表她就能够代替晓舞在我们心里的位置,那是一个我们奋力保留的位置,只有那一个,全世界唯一的晓舞才能够占据。
我走进爷爷的房子,桌子上,他曾经为我做的红烧肉好香好香,如今那里已经布满尘灰。沙发上,他为我摇着扇子看无聊的动画片,如今它却已经残破不堪。